“戰爭果然充滿了變數啊,前一刻你以爲一切盡在掌握,下一刻,卻發現事態已經發展成另外一種模樣。”
王慎看着拜伏在身前的衛回,發出一聲感慨:“衛回,起來吧,辛苦了。明日黎明若能破得連雲寨,記你一功。”
卻見眼前的衛回一身短打扮,渾身都是露水,頭髮已經鬆散,溼漉漉地貼在臉和脖子上。他的雙手因爲被繩索摩擦,已經破了皮,流着血。
王慎:“衛回,你等下可還能上得了繩索。”
衛回:“回軍使的話,不行也得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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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勇士也!”王慎已經變得細長而深不可測的雙眼微微一閃,目光又落到前面的攻防戰上。
空中依舊是弩箭、炮石在橫飛。
在一隻只火把的指引下,輔兵們正在麻利地運送着物資,即便是在如此冷的夜裡,他們還是熱得脫掉了身上的衣裳,消瘦的軀幹上有汗珠滾動。軍官們在聲嘶力竭地叫喊着,不斷揮舞着手中的旗幟。
“嗡嗡嗡嗡”早已經推出來的三十多門牀子弩憤怒地將粗如兒臂的弩箭射出去。
實際上,在先前投入戰鬥的有五十具,經過小半夜的連續不斷的射擊,已經有十餘門牀子弓散了架,停止射擊,有工匠正在手忙腳亂地維修。
這些長約一米的弩箭的箭頭各不相同,有三棱錐,有鏟形箭,有錘頭箭。可不管是什麼箭頭,一旦落進城頭敵羣中,瞬間就帶起一片血雨。
沒有落到城頭的則深深地紮在城牆上,密密麻麻一大片,成爲進攻方士卒可靠的落腳點。
擠不上雲梯的泗州軍士兵索性攀附着那些粗大的箭稈子,不要命地朝上爬去。
在城牆的垛口上,煮得沸騰的鉛汁和糞湯不住淋下來,夾雜着雨點般的滾石。慘烈的叫聲中,一個接一個的泗州軍士兵如同落葉般從上面飄落下來。傷亡如此巨大,但卻沒有一人後退,依舊是數之不盡的人潮瘋狂地朝上涌去。在他們腳下,已積起了厚厚一層屍體。
“想不到我泗州軍二線部隊也是如此悍勇,不錯!”打過實在太多的仗了,看到這樣的血肉戰場,王慎心如止水,對非主力部隊今夜表現出的戰鬥力非常滿意。
在他身後,是大約兩百渾身鐵甲,手中都執着鐵錘、鐵鞭、鋼斧一類重兵器的高大士卒,他們正是背嵬軍的衝鋒陷陣之士。兩百雙眼睛都炯炯地看着前方,一旦有緊急情況發生,就立即衝上去,穩住陣腳。
王慎感嘆完這一句,道:“衛回,某已經命人去召集軍中將領過來議事,你且隨我觀戰。”
“是,軍使。”衛回已經被眼前慘烈的戰鬥驚得渾身戰慄。
他被裹脅進摩尼教中也有些日子,仗打過幾場,人也殺不幾次。可以往所經歷過的戰鬥和這夜的苦戰比起來,簡直就是小孩子過家家。
就看到,一個剛爬上剁口的士兵被當頭澆了一盆融化的鉛汁從上面渾身是火地掉了下來。大約是他的身子實在太健壯了,既然沒死,甚至沒有被摔折身上的骨骼。只在地上不住翻滾,發出陣陣哀叫:“誰來幫幫我,誰來幫幫我,殺了我吧!”
他那張臉上的肉已經被完全燙光了,露出白森森的頭骨,看得人心中寒氣直冒。
一個同伴舉着長矛對準了他的心口,卻無論如何也刺不下去,只大聲地哭着。
傷者伸出手抓住他的腿:“求求你,殺了我吧,求求你!”
“背嵬軍,維持一下!”王慎猛地抽出背在背上的大弓,“咻”一聲射出去,正中傷者的額頭,結束了他的痛苦。
提長矛的士兵大吼一聲,飛快地朝城牆上爬去,但瞬間就從上面落了下來。
在他身體還在空中的時候,得了王慎的命令,兩百背嵬朝前徐推進五百步,待到進入戰場,同時拉開長弓射出去。
一片火箭在夜幕中拉出弧形的,長長的光網,落到城頭上。
一輪,兩輪,三輪……須臾,城牆上騰起了熊熊大火。被燒得實在經受不住的摩尼妖賊大聲慘叫着,可還是不退。
他們一個個抱着攻上城去的泗州軍士兵朝下跳,有奇怪的音樂在城頭響起:“某乙明性去離肉身,業行不圓恐沈苦海。唯願二大光明分法身清淨師僧,大慈悲力,救拔彼性,令離輪迴。剛強之體及諸地獄,鑊湯爐炭,唯願諸佛,哀愍彼性,起大慈悲,與其解脫……”
“哼,一羣妖魔邪道,我大軍進擊,萬物皆成齏粉,諸天神佛也救不了這些畜生。”王慎冷冷地笑起來。
這個時候,背嵬軍已經停止射擊,一個轉身,又整齊地走了回來。
衛回已經徹底被兇悍到極處的敵我雙方的士兵驚住了,好半天,他纔將目光收回來,落到王慎面上。
火光中,王慎已經是一臉的平靜,前面的死傷對他來說只是一個數字,根本就不值得多想。
實際上,就在剛纔這一個波次的進攻,泗州軍和摩尼教各自付出了上百條人命的代價。看王慎的意思,這仗還要繼續打下去,等到天明,也不知道還有多少人要長眠在這該死的戰場上。
死得太容易了,在這種攻堅戰中,人命就如同冬天裡的蒼蠅。
衛回只感覺驚心動魄,有種噁心嘔吐的感覺。
在以前,他覺得這做帶兵大將也沒什麼了不起。摩尼教每到一處都裹脅了大量的人口,像他這樣的低級軍官,最多的時候帶過一千多人馬。當然,只經過一場急行軍和遭遇戰,隊伍就走散得只剩三十來個。
現在看來,自己只怕是沒有帶兵打仗的本事。這種殘酷到了極點的戰場,光看看都覺得心搖魄動,更別說根據形勢做出準確的判斷,調兵遣將了。
“蓬!”一道古怪的聲響之後,接着就是詭異的破空聲。
一顆小南瓜大的石頭從城牆上發射過來,狠狠地朝王慎這邊砸來。
“軍使小心!”
衆人都是一片大亂,衛兵們蜂擁而來,用盾牌層層將主帥護住。
“轟”一個士兵渾身劇震,口鼻都沁出血來。他的手中的盾牌雖然擋住那顆炮石,卻被震得雙手骨折,軟軟地倒地,然後飛快被人揹了下去。
“軍使,妖賊的炮車竟然能夠射到這裡,快退。”
“慌什麼?”王慎皺了一下眉頭,神情中全是不耐煩:“碰巧而已,不用擔心,你們都讓開,別當住我的視線,岳雲他們怎麼還不來?”
這個時候,有衛兵喊:“軍使,應祥將軍、嚴宣贊他們過來了,是是不把中軍大旗朝後撤上幾百步,以免得被妖賊的炮石誤傷?”
隨着他的手指看過去,遠出一羣戰馬奔來,馬上騎士都做軍官打扮。看來,不但整個背嵬軍,就連騎兵軍的都頭一級的軍官都過來了。
王慎冷笑:“沙場征戰,馬革裹屍,爲將這當衝鋒在前。區區冷炮冷箭都怕,還有什麼資格帶兵,還有什麼資格做我的部屬?”
看王慎不動,手下欲勸,卻知道自家大帥的性子,都是一臉的焦急。
衆人急得直跳腳,衛迴心中突然一動,想起軍中的傳說。勸道:“軍使,屬下等都是廝殺漢,原本早有殺身殉國之志,倒是無妨。可陳蘭若將軍和她的手下畢竟是友軍,若是被賊人傷了,卻是不美,還請軍使將中軍朝後面移上三百步。”
聽衛回說到陳蘭若,王慎這才點點頭:“好吧,中軍大旗後移三百步。”
“軍使,這一仗不太好打呀,若是再不想個法子,說不好又打成另外一個蘄春。中軍大旗下,衆將都同時下馬,坐在地上,一個背嵬軍的營指揮使憂心沖沖地說。
王慎眉頭一揚:“怎麼,沒信心?某原本以爲經過蘄春一戰,爾等也知道這攻堅戰的打發,原來卻是個不長進的。”
那指揮使滿面窘迫:“末將,末將……”
岳雲見手下就要捱罵,忙道:“其實這攻堅戰也沒什麼了不起,不外是一點一點地啃。對面那面城牆是上山的關鍵,只要拿下來,就算是打開局面了。”
王慎懶得同他廢話,冷哼一聲。
嚴曰孟忙插嘴,苦笑道:“應祥將軍,大夥兒都知道要一點一點啃上去,要拿下對面那面城牆,但打了這半夜,如果能夠衝進去,還能等到現在。軍使今日既然招你等過來,自然是已經想出法子來了。”
這個時候,岳雲才發現立在王慎身邊的衛回,嘿一聲,咧嘴笑道:“衛回你回來了,是不是有什麼好消息帶來。也是啊,老牛不是和他手下二十個人潛伏在連雲寨裡嗎,是不是要和家裡約好,等下里應外合啊?”
衛回忙拱手:“見過應祥將軍,是的,牛將軍叫小人帶消息過來說明日黎明卯時,他會突襲鐘相僞皇宮,那下妖寇的頭顱,然後放上一把大火。讓家裡做好準備,看到信號,就攻城奪關。”
“好,太好了!”衆將都歡呼起來。
王慎點點頭:“如此甚好,牛伯遠將軍和衛回你果然沒有讓某失望。傳我命令,把螞蟻附攻城的隊伍都撤下來休整。回營埋鍋做飯,吃完飯好好睡上一覺,等明日卯時再攻連雲寨。至於弓手、神臂弓手、牀子弩還有投石車,每過半柱香發起一次射擊,保持對敵壓力,使之無法休息。”
“是,軍使。”幾個傳令兵飛快地跑了出去。
不片刻,攻城的隊伍陸續撤了下來。只夜空中還不斷有火箭划着弧線,看起來有種別樣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