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動靜?”
在蘄水河口處的長江江面上,李橫問。
船上,先前驚叫的那個士兵伸出手指向遠處的蘄春城:“相公你看。”
“啊!”只朝那頭看了一眼,李橫就大大地抽了一口冷氣。
只見二十多裡外的蘄春城在一片曠野中只是一個小小的黑點,簡直可以忽略不計。如果不是用盡目力,還真看不清楚。
可是,相比之下,城市上空的那團積雨雲卻顯得碩大無比。
黑色的雲團如同一口大鍋扣在蘄春城池定上,張牙舞爪,猛惡異常。
在一片漆黑中,有電光閃爍,隱隱有雷聲轟隆而下。
雪亮的雨絲淋漓而下,在夏季的天空中真是難得一見的奇景。
蘄春城已燃起了熊熊烈火,被着如同瀑布一般的雨水一澆,瞬間騰起白色水氣。滾滾而上,和天上烏雲連在一起,黑與白,靜與動,組成一副瑰麗的圖畫。
不用猜,任何有腦子的人都知道蘄春城已經被泗州軍攻克,裡面正在發生激烈的巷戰。
兵法有云,十則圍之。王慎能夠圍困蘄春兩月,說明他的兵力相比孔彥舟佔了絕對的上風。在冷兵器戰爭中,進攻方一旦衝進城去,幾乎已經是拿到了這場戰役的勝利了。
叫出這一聲,李橫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忍不住轉頭對船艙裡大喊一聲:“德遠,德遠,快出來,大事不好了!”
一個沉穩的聲音傳來:“老夫已經看到了,彥平因何慌成這樣?”
一襲青衫走上甲板,手搭涼棚也同樣朝北方看去。
此人身長步大,面上帶着三縷長鬚,顯得儒雅瀟灑,正是新任川陝宣撫處置使張浚。
李橫一臉的急噪:“昨日你我收到呂本中呂居仁和孔彥舟的信,談及孔彥舟軍介紹朝廷招安一事。並請你我接受整編孔部,命王慎撤圍退兵。怎麼才過了一夜,蘄春就要被王慎拿下了?真是可惡,不能讓他這麼下去。”
“不能嗎?看情形王慎已經打進城了,箭在弦上,如何收得了手?”張浚淡淡地問。
李橫:“你我派出的信任估摸着應該已經找到王慎了,可他還在繼續攻打孔彥舟,這純粹就是視你我如無物。未來我經略荊楚,尚有借重孔彥舟之處。孔部畢竟是東京留守司練出的精兵,如何能平白沒在這裡?”
張浚笑了笑:“沒有了孔彥舟,不還有王道思嗎?泗州軍雖然不多,卻是一等一的強軍。當初,王道思在建康的時候,擊潰了女真柺子馬,逼得兀朮不得不改道江都過江。建康一城軍民,可謂都是因他而活。有這樣的無敵虎賁在,平定江漢甚至收入襄陽六郡也是可以期待的。孔彥舟殘虐兇狡,降叛反覆,被王慎剿了,也沒甚了不起,你又何必一心要保他孔巨濟。所謂,沒有孔屠夫還吃帶毛豬?”
看他一臉的平靜,李橫急得直跺腳。他和張浚乃是樞密院同僚,私交也是不錯。雖說是上下級關係,可說起話來也隨便:“德遠,你是真糊塗還是裝糊塗。孔彥舟反覆小人不好節制,可一旦他受了招安,以恩義結之,倒也能爲我所用。可王慎就是條養不熟的白眼狼,我的話他怕是一句也不肯聽的。德遠這次起經略陝西,雖說關中已然全境陷落,可吳介手頭的西軍餘部還在,尚可使用。而在他們背後還有漢中和巴蜀三地可以養兵。這荊楚已經徹底糜爛,沒有了孔彥舟,某卻是巧婦難爲無米之炊,德遠你還真是站着說話不怕腰疼啊!”
說到這裡,看着遠方沖天而去的煙霧,李橫眼睛都紅了,心中煩躁到了極點。
兩人本有私交,這一個月以來從杭州到黃州,同乘一船,朝夕相處,已成無話不談的密友,他也不會在張德遠面前掩飾自己的心思。
是的,荊楚這邊已經被張用、曹成得十來萬賊軍攪得天翻地覆一片糜爛。這些賊軍都是久經沙場的精銳,對付女真或許會望風而逃,但收拾大宋的官軍卻是輕鬆愉快。拜大宋朝空虛的國庫,他這次來江漢,朝廷沒有一文錢撥下,也沒有給一兵一卒。
官家只給了一道聖旨,命他全權負責鄂州、安陸、襄陽三府的軍政,意思說,要兵我沒有,你自己招;要錢,一樣沒有,你自己到地方上湊集就是了。
本來,如果荊楚沒有這麼多賊軍爲禍,只需要一張告示帖出去,兵和糧都不是問題。可現在,整個江漢地區除了王慎的黃州,其他地方都被賊軍佔領了,他李橫就是個光桿司令。這次來江漢,就是個送死的差使。
相比之下,張浚雖然也是孤身上路,可他的情況卻是好到天上去。正如他剛纔所說,陝南山區吳介那邊還有幾萬兵馬可供節制,且都是老西軍的精銳。至於錢糧有漢中和四川這兩個根據地在,自有取之不完用之不竭的人力物力。
人和人爲什麼就那麼不一樣呢?
也對,張德遠畢竟是擎天保駕的功臣,差一步就進政事堂的相公,無論是身份地位還是在官家那裡的恩寵自己都比不上。
一路上,他都在琢磨到了湖北之後該如何打開局面。
想了許多日,卻發現就是個死局,說不好呆上一陣子就會因爲站不住腳被亂兵趕回臨安。
真到那個時候,自己的前程可真就是完了,實際上,這次被髮派到荊襄,已經是變相的罷黜。
宋朝政治一向是重中央,輕地方。朝堂政爭落敗者一般都會都下到地方任職,這次自己如此,張德遠大約也是如此這才主動請行的吧?
如果不能在江漢幹出一番事業,他李橫的政治生命就算是走到盡頭了。
就在昨天晚上,呂本中和孔彥舟的急信到了,李橫立即意識到這是自己破局的良機。
孔彥舟有兵,有地盤,那可是一支可以依仗的力量。最妙的是,姓孔就是一個流寇,朝中無人,要想生存只能緊跟自己,做自己門下走狗。
李橫並不知道,孔彥舟這封寫給張浚的請求招安的書信出自呂本中。呂老頭當時是爲了自保,胡亂說了這麼一句,他這麼一說,孔彥舟也就信了。
其實,呂本中也沒指望這信能夠落到張浚手上,想得就是拖延幾日。卻不想張、李二人來得好快,信使的運氣也好,竟在長江上截住了他們的官船。
心中起了這個念頭,欲要將孔家軍收歸自己囊中,李橫興奮到失眠。
眼見着就要到蘄春城了,可是看那邊的情形,王慎已經殺進城去。孔彥舟全軍覆滅,蘄州成他王某人的地盤已是板上釘釘。
李橫又是失望又是悲憤,聽到張浚這麼說,忍不住道:“德遠,你可別忘了王慎是誰的人,他肯聽你我的話嗎?背主蟊賊,卑鄙小人!”
是的,王慎以前是張浚的門人的門人,後來去江北招安李成,平定淮西,立下大功。可就因爲張德遠將他的功勞抹了,就該換門庭投入杜充門下。
又因爲有了杜充的扶植,做了黃州防禦使,形同節鎮,鎮守一方,風光一時無兩。
兩相對比,可想姓王的不知道怎麼怨恨張浚。
最糟糕的是,當初女真南下江淮的時候張浚見江北一片糜爛,請旨節制江淮諸路兵馬,而當時負責江南江北軍事的正是杜充。於是,二人就徹底翻臉了。
到後來張疏浚要入政事堂,朝野中以前也有呼聲讓他頂替昏庸無能的杜充,兩人已經成爲不死不休的政敵。
丟了東京,致使江淮大片國土淪喪,杜充名聲壞到極點,眼見着就要完蛋。可就在這個時候,新投入杜門的王慎竟橫空出世。以一千多弱兵擊潰女真渡江鐵騎,陣斬金國大將完顏拔離速,守住了金陵。
建康的軍事、政治、經濟意義何等重大,可以說,金陵在江南在;金陵失,江南則爲之不存。
如此絕世功勞任何人不能抹殺,杜充這小人靠着這一場酣暢淋漓大勝保住了政事堂的位置,簡在帝心,將來還有很大的可能成爲掌印。
這個打擊對於張德遠來說是深重的,他也只能領了聖旨黯然離開臨安。
如今,在朝堂中已有小人攀附杜充結成杜黨。
作爲杜黨在外領軍的旗幟性人物,王慎自然不會給他還有張德遠好臉的,更別說聽他李橫的命令了。
聽到李橫負氣的話,張浚淡淡一笑:“彥平,再怎麼說你也是江漢的軍政長官,朝廷自有法紀在。或許王道思不肯受你節制,但十萬賊軍爲禍安陸、江漢,他王慎也有守土抗敵的責任,求同存異吧!老夫這次路過黃州,找個時機同他好好談談,想來王防禦使會以國事以大局爲重的。”
“大丈夫怎麼能將希望寄託在他人之上,一個軍痞而已,又明白什麼國事、大義?不行,我得馬上趕去蘄春。”說到這裡,李橫再也呆不住了,下令:“放跳板,備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