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 九十八回 身在殘年死又復活 心爲青春從無悔意
救護車到了醫院,醫生把昏迷的鬱文擡進急診室。
艾椿纔想起打電話給曉蕾,曉蕾趕到醫院時,人都快癱瘓了,見到艾椿就說:“怪我,沒有喚醒爸爸吃藥。”原來鬱文每晚臨睡之前要服下七粒速效救心丸。鬱文到家就睡了,待到曉蕾送水送藥到她爸的房間,見爸已經睡着,不忍心叫醒父親,沒有服下七粒速效救心丸。
半個小時後,醫生來到艾椿跟前,沉痛地說:“老主任走了。”
是年,鬱文八十四。難道真應了民間生死揭語:八十四七十三,不死鬼來攙。按以往傳統觀念,人到七十離世,算是壽終正寢。
女俠秋瑾說:”再沒有比活一輩子老來病死那種活法更蠢的了。”秋瑾是獨立特性的革命派,不懼爲了革命捐軀青春熱血。一般人大都是改革派,適時調整生活,希望緩慢的活着,儘量在人世呆的久些。不管怎麼說,大多數人是苟且活着,希望壽終正寢,蠢就蠢吧。
不過鬱文大夫可不是苟且而生。他年輕時是有夢的熱血青年,追求進步,但因爲出身工商階層,希望加入無產階級政黨卻比登天還難。作爲醫生,他始終秉承救死扶傷的職業信條。作爲朋友,他坦誠和真誠。作爲丈夫,他是大丈夫,不是小男人。而世上大批的是小男人,對妻子很不寬容。作爲父親,對子女慈愛而友善。對於遭遇到的人生困局,他大體上能坦然承受。
曉蕾經不住這突然的打擊,好一陣暈乎,她賴以遮蔭的一棵大樹倒了。
艾椿給楊兵電話,通報了鬱文大夫的噩耗。楊兵問清了醫院地址,便說:“我馬上到!”原來楊兵正在市裡,一會楊兵出現在艾教授面前。這時來了個護士問艾椿:“我們的太平間沒空位,是否拉到殯儀館?”
楊兵說:“我帶車來了。”楊兵便到急救室,用他寬闊的背莊嚴地背起鬱文,此時他身體的全部感覺只有背上的人,連身邊的曉蕾他似乎視而不見。他穩步下了樓。因爲要照應哀絕的曉蕾,艾椿沒有隨楊兵去殯儀館。
反倒是曉蕾扶着艾椿回到了家,艾椿因爲自責擾心,身體很虛弱。他想這回來省城,難道是爲了給老友送終?他如果不來,鬱文不會這麼興奮。興奮和勞累和焦慮都不宜老人。
曉蕾讓艾椿躺下後,便取出父親的照片,這是父親過八十大壽照的半身像,是鬱文的第二任妻子林飛照的。雖說年已八旬,人還不顯得老態、慈祥有精神。曉蕾是有心人,便放大後裝進金黃色的鏡框,放在閨房內。
曉蕾在父親的遺照上披上黑紗,放在廳堂的一張桌上。用兩個白色碟子,擺在遺照前,碟子內放進光鮮的蘋果。簡單的靈堂顯得莊嚴肅穆。莊嚴肅穆是一種氛圍,靠着逝者的人格和親屬的實實在在的哀思構成的。
假如逝者生前爲人幹事有損於他人和社會,其親屬只想着如何分得死者的遺產,何來莊嚴肅穆?
艾椿來到廳堂,從沙發上取來個坐墊,放在靈堂前,便跪在坐墊上,向老友三彎腰。
正在這時,艾教授的手機響了,是楊兵來的:“老師,您在哪裡?”
“我離開醫院了,回到鬱大夫的家,什麼事你說。”
“我見了你的面再說,我必須儘快見到你!我馬上去車接您。是紫荊花園小區吧,您在門口等我,一會就到。”楊兵的聲音平平實實,這種持重的聲音可能同他的職業有關。
一刻鐘不到,楊兵到了紫荊小區門口,沒有言說,載着艾椿走了,車子來到一家民營醫院,楊兵扶着艾椿上二樓:“老師,你的心臟不是太好吧,記得我上大學時,開運動會,還看到你參加跳繩比賽,呼吸很急促。”
“到了老年心臟病就很明顯,鬱大夫顯然也是心臟出的問題。”
楊兵帶艾教授進了一間病房,十分驚訝的看到鬱文躺在病牀上輸液,一時有種陰陽不分的迷茫。
原來楊兵揹着鬱文遺體下樓後,進了運屍車,他就在鬱文身邊,呆呆的看着他,忽然發現遺體在微微的動,這種情況對楊兵來說並不大驚小怪,他先前已經遇到過一兩次。他把手背放在鬱文的鼻孔下,感到有絲絲的熱氣。他便讓司機停車,這時見不遠處有家民營醫院,便將鬱文擡進急救室。
醫生認爲,雖然生命體徵暫時消失,但病人可能是假死,。楊兵揹着病人下樓,是對病人心臟有效的按摩。人的死而復生至今還是個謎,醫生的解釋也並非權威,何況任何解釋僅僅是解釋而已。
反正,對於事情總得有個說法。鬱文還很虛弱,醫生不讓別人同病人說話。至少病人的生命體徵已經恢復,只是需要維持穩定而已。
楊兵因爲有事,便告辭了。艾椿本想電告曉蕾,但覺得此時鬱文需要平靜,回去再說。
艾椿打的回鬱文的家,到了紫荊小區門口,見鬱文所在單位省醫院關於鬱文的訃告,已經張貼到小區門口。艾椿揭下訃告,疊好,放進口袋。
艾椿敲了下門,沒人應。他掏出鑰匙,打開門,卻不見曉蕾,去她的閨房,空空的。她能去哪裡呢?
此時,曉蕾正打的往殯儀館趕。她有送父親第一任夫人的經驗。她帶去了老父親一身乾淨的內衣,一身由她打好不久的毛衣毛褲,和一身父親第二任夫人林飛前不久寄來的中山裝。晚年的父親不愛穿西裝。要讓父親一身乾乾淨淨去另一個世界。父親是愛乾淨的人,也不知那個世界有沒有泡澡的地方,父親每星期要在家了的大浴盆裡泡上兩次澡。
楊兵到醫院揹走她父親時,曉蕾淚眼模糊巴拉,依稀只看到了背屍人,彷彿是楊兵,但是她壓根沒有想到就是楊兵。後來冷靜下來,回憶艾教授同背屍人好像很捻熟。可是她只知道楊兵調往省城新聞單位,並不知道他又去了殯儀館,雖然是省級殯儀館,但反正是處置人後事的地方。如果是楊兵,她一定要請他好好的給父親洗淨和容妝。父親生前是很愛衛生的一個人。
曉蕾到了省殯儀館,直接去館辦,館辦主任是位四十多歲的精明男人,見悲情中的曉蕾,氣質高雅,以爲是省裡哪位領導幹部的家屬,便熱情的接待。忙倒茶讓座。
曉蕾問:“請問貴館有位叫楊兵的?”
“有,我們這裡的領導。”告知楊兵副經理外出有事。
“你們的楊領導是從哪裡來的?”
“這很重要麼?” 館辦主任一時不知怎麼回答。
“省報社也有個叫楊兵的?”
“我們領導在省報社幹過,我不知道那裡有幾個楊兵的。” 館辦主任點上一支菸,“但是我們的楊副經理是最有名的,他是位有名氣的作家,他寫的《輪殯儀館人的修養》一書,已經三版。他還是成功的改革者。”
曉蕾這時候已經很難有興趣聽得進辦公室主任對楊兵的評價,可見語言同時間和空間息息相關,在人飢餓的時候,是很難賞識美妙的愛情語言。
曉蕾得知楊副經理就是楊兵,心就定了。
“請問,我父親的遺體在哪裡?我想看一下。”
辦公室主任驚訝的說:“你父親的遺體?什麼時候來的?”
“就在今天,是楊副經理親自經手的。”
辦公室主任立即同楊副經理通電話,但是對方關機。他又電話打到館內冷庫,回答到目前爲止,進了八個半。
“這樣吧,我帶你去,看你父親在哪裡。” 辦公室主任帶了曉蕾去冷庫認父,八個半中有六個半是男性,七十歲以上的有四位,兩位是從郊區農村來的。因此只看了兩位,一位特別的肥,勉強裝進盒子,一位則特別的矮瘦,鬱文大夫的體形中等偏高,不肥不瘦。因此不用看臉面就能辨別不是曉蕾的父親。
“怎麼還有半個?” 辦公室主任問冷庫負責人。
“公安局今天拉到這裡來的,只有下半個身子。”
“兇手還挺專業,知道毀了上半個,案子就不太好破。” 辦公室主任搖頭。
出了冷庫,辦公室主任邀曉蕾去辦公室坐一會,說楊副經理會來的。剛到二樓辦公室,就遇見楊兵,他首先上前招呼曉蕾:“曉蕾吧,你怎麼來這裡?”
這一問,曉蕾撲倒在楊兵身上“哇”的一哭了出來。這不免讓辦公室主任錯愕。
辦公室主任就對楊副經理說了曉蕾尋父遺體的事,楊兵這才明白曉蕾還不知道其父死而復生的事,便把曉蕾扶進自己的辦公室,說明了事情的原委,曉蕾破涕爲笑。
“我一直電話聯繫你,老是關機。” 辦公室主任對楊副經理說。
“我背鬱大夫下樓時,或者中途送鬱大夫到醫院時,可能手機從褲子口袋裡滑了出來,要給你打電話,才發現手機掉了。”
這時,楊兵辦公室的電話響了,是市民政部門來的,告訴他民政局領導馬上要去殯儀館視察。楊兵對曉蕾說:“你可能還沒有見到艾教授吧?我用車送你回家,艾教授可能在你家裡。你暫時莫去醫院看你父親,他需要平靜。”楊兵讓辦公室主任送曉蕾走了。
一場生死風波就這樣過來了,以後是鬱文大夫在醫院躺了幾天,作些治療,便回到家靜養。這樣艾椿在省城一下就耽擱好多天,曉蕾一定要艾教授再住幾天,一則陪陪她老父親,二則讓艾教授好好休息,他也因爲這場生死風波弄得精力很透支,疲憊乏力。
生活又正常進行下去,曉蕾正常上班。家中兩位老人是不斷的閒話,但閒話非比先前,彼此對人生的議論深了,這是劫後有感。艾椿自己雖然沒有死而復生,但別人的曾經的喪鐘也是爲你而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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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題之一是死亡問題。對鬱文死亡的判斷醫生有無責任?
鬱文說:“他們沒有責任。我上醫學院時,教科書上說心臟停止跳動四到六分鐘,意味着病人已經死亡。但以後心臟醫學水平不斷提高,有心跳停止半小時的都能搶救過來的成功醫案。我這次可能屬於幸運,搶救過來後,大腦功能沒有受到大的損傷。一般來說,心跳停止時間較長的病人,雖然活了過來,但多數因大腦缺少供血,腦組織會受到傷害。”
“看來許多事情都存在例外,不能一概而輪。”艾椿說,“新派武俠小說家古龍讓人捅了幾刀後,加上他酗酒傷肝,四十八歲就死了。在靈堂停放了幾天,好友們圍着他喝酒,此時死者居然嘴裡還有鮮血涌出,這種現象在醫學上也難以解釋,當時有人懷疑古龍沒有真死。
鬱文說:“這可能同他一身滲透了酒精有關。古龍的武俠小說我看過幾本,書中寫喝豪酒的地方一般人寫不來。”
“這人天生的豪放。鄧大人據說愛讀金庸古龍等人的武俠文字,可能是豪氣相連吧。”[
話題之二是楊兵。鬱文坦率說:“老艾,我很對不起楊兵,當初我確實是不贊成女兒同他交友,乃至現在兩人還是單身。是我丟掉了女兒的原本是很好的伴,失之極易,追已難及!”
失之極易,追已難及!怕是每個人都有的切膚之痛,艾椿自然有深深同感。
“如果不是楊兵來揹我,他的強勁的背部肌肉無形中按壓我的心臟,我不可能重生,他又當機立斷,送我到那家民營醫院,而正趕上那家民營醫院來了一位從體制內出來的心臟專家。而這家民營醫院,病人就醫手續簡便,不像公立醫院手續繁瑣,對我的處理很及時。這些因素,對我返陽來說,一個也不能少。”
“楊兵他可是送你去那條路的,他可沒有想到送你回人間啊!”艾椿笑說。
“能讓楊兵送我去那條路,也是幸事。”鬱文說,“就不知道楊兵是否有意中人,真希望他能回到曉蕾身邊。”
“老哥,現在我的意見是不提這件事,至少我兩人不參與。爲什麼?因爲楊兵後來愛上梔子,愛的太深,終不能成,但其心思現在還在梔子身上,他虧欠了梔子。許多時候愛是一種賞還。其次,現在家裡那位視楊兵爲恩人的小柳姑娘,在我看來,她並不想離開楊兵家,至少在楊兵奶奶在世的時候,這小柳姑娘不可能離開,這樣楊兵的個人事就很難說了。”
鬱文嘆了口氣:“這幾天我經歷了一次輪迴。覺得人生的價值並不在於活的時間長,這回如果真是西歸,也許是好事。壽多則辱,不是沒有道理,你活的久了,消耗社會的物質也多,而你已經無力賞還,自己會覺得是家庭和社會的累贅。我這樣的高齡人,人世對我來說,已實實在在是短暫的客居,那另一個世界纔是我的家呢。就家庭說,表面看我多活一天,對女兒是好事,其實給了她負擔,她至今對個人的事不上心,原因之一是孝順之心太重。我早走,曉蕾會自由得多。”
“你這是對‘六十活埋’的一種詮釋。但是‘好死不如賴活’,是對生命執着的積極信念。社會的進步表現在最廣大的人們,享受活着的詩意。我的同事多卿教授,是研究宗教的,他認爲所有積極的宗教,都是宣揚活比死好,就說佛教吧,活着修行,是爲了來生更好地活着。不能誤認爲佛教是研究鬼的。”
“僅僅是爲活着,有時感不到活的意義。”
艾椿說,“活的本身就是意義!”
“也許你說得對。”
“我很羨慕你死裡脫生。有個故事講一個人死了,到了陰間,閻王的秘書查他的生死表,一看死亡時間有誤,拘魂的鬼看錯了這人的死亡日期,拘早了。閻王明令立即放人,這個人又還陽了。你此去陰間,有幸見到閻王或他的秘書麼?”
鬱文苦笑道:“什麼也沒有看到和聽到。不過歷來因爲陰轉陽的人寥寥無幾,陰轉陽的經歷也就成了他們的專利,完全可以編出一套虛擬的故事,或者也可能生前這類所謂陰間的故事聽得多了,在腦中形成定勢,他說的陰間程序並不是死後所見,而是活着時就已嵌在腦中。不過我的轉陰經驗是腦子似乎並沒有完全停止活動,這種活動能量,可能腦電波圖測不出來。所以迄今爲止,醫學對於人的死亡的描述還待進一步升化,畢竟研究者很難親歷陰轉陽。”
“每個人如果有一次陰轉陽的經歷,世界也許就不一樣。人的真正悲劇是沒有死亡的經驗,僅僅只有一次活着的經驗。上帝鑄造了每個人,立即把模版敲碎了,不能再複製。活着的每一刻以及死亡都不能複製。”艾椿想到活着過來時所作每件事,愚蠢的多,如果能再經歷一次人生,會少做不少蠢事吧?
“曉蕾給你準備的臨終服裝,有套中山裝,做工和麪料都很好,說是林飛前不久買的。她該不是爲你告別世界是穿的吧?”
“林飛知道我喜歡中山裝,正是因爲做工和麪料都很好,我一直捨不得穿,看來我就得穿了,沒必要把好東西火化了。”
“好東西燒了,實在沒必要。想到紅軍困難時,規定犧牲的人,不管士兵還是領導,都得把其衣服退下,裸身埋起來。衣服留給活着的戰士穿,心裡就不是個味。”
鬱文嘆息,“許多老人垂死之前,遇到的是摯友散佚、親人離疏,孤苦伶仃離開人世。我還算造化,親友都在關心着我。老年的孤零甚於人生所有的落寞。英國前首相撒切爾夫人的晚年,兒子不相見,原因是她愛權力勝於愛兒子,死後兒子拒絕參加葬禮。我的一位平民朋友,因爲中年鬧婚外戀,離開家庭。老了女兒和兒子不願意見他。”
“活人對死人還生氣,未免不能說是大寫的人。”
“這人的幼年有超越是非對錯的特權,即使屎尿拉在碗裡也不爲過。這人的老年也應該給予超越是非對錯的特權,不管其人生的A面如何有錯和惡,到了晚年B面也就是可憐的不能主宰自己的一個老嬰兒。大衛-芬奇的電影《返老還童》值得大家一看。”
“林飛已經成家,也算了卻你一樁心事。你同兩任夫人分開後,仍舊維持良好的關係,也很難得。”艾椿感嘆。他是想到了女弟子柳留梅,音訊阻斷已經多時,是他率先隔斷的。他是從國內那位著名的喜劇女演員同前夫英某人的關係中受到震懾性啓發後,斷了同女弟子的往來,包括聲音。
獨立特行的英某人,同妻子分手後,甚至不過問留給女方的兒子,他認爲分手後就“各過各的。我不相信朋友這回事,不然幹嘛要分開?我也奉勸有相同經歷的人,分開了就是分開了,不然對誰都沒有好處,也會對新家庭造成傷害。我深知,要開始新的生活,就要把原來的一頁徹底翻過去,包括不見孩子。”
所以英某人從不願見已經長到十四五歲的兒子,儘管兒子非常想見父親。反正一般夫婦離異後,總有些零零碎碎,零零碎碎也是破碎婚姻的餘韻吧!不見得就是壞事。
艾椿把英某人的故事,轉告給鬱文,鬱文想了想說:“分手這種事,沒有一定的規則,但是也得以人爲本,這個人,包括自己和和分手後涉及到的人,不要繼續受到傷害。男人不願見前面婚姻留下的兒子,可能會使他兒子受到傷害。至於怕傷害後面婚姻中的孩子,這個邏輯就值得考慮。”
“這夫婦分手,註定會製造出這樣或那樣的不愉快,感情的切割很傷人的。”
“至於你同女弟子的分手,我很難發表意見。一定要我說,我覺得這就像我死而復生。我是希望這次死了好,並不因轉陽而特別高興。所以你們的感情一次死就死定吧,把疼默默留給自己。”
鬱文的話,使艾椿震懾。人的生活中,許多包括感情在內的事情的生命,大概死就死了,不必再求復生吧。合理的生命總會得到合理的成長,不合理的,大多會自行死亡。莊子說:“善吾生着,乃所以善吾死也。”懂得活着的人,一定懂得死亡,沒必要忌諱死亡。
“你這次遇險的心裡體會是什麼?”艾椿直率地問。
鬱文想了想說:“過去從來沒有過的悔意。覺得自己不是人,你說,我在等待申訴結果時,賃居人家的房子,卻同人家女人發生關係。能怪當時的狂風暴雨嗎?還是人格的卑鄙。有時吧,覺得人都有獸性的一面,來原諒自己。我幸而遇到一位善良的女人和她的男人,假如不是這樣,我的命運怕要改寫。”
鬱文的偉大在於他承認卑鄙的一面。
雖然時代有隻看不見的手在遮掩、稀釋、塗抹掉以往的大事件中的各式大罪行大痛苦,但是活着的個體人中,少不了有因製造過他人的苦難而不能忘卻,意識到自己的獸性而痛苦,這樣的個人是值得尊敬的。而這樣的人越多,民族越有希望。
木菩薩浸過糞坑一身臭氣的個人或民族,得了遺忘症,就是沒有理性的可怕的個人和民族。而大張旗鼓爲卑鄙無恥張揚的時代,以醜爲榮,以獸性代人性的時代,以物質享受爲驕傲的時代,這樣的時代後面一定緊跟着巨大的災難,等着看吧!
“你對自我人生的檢討比我深,我不如你。如果說,人都有獸性的一面,我也有。”艾椿這樣說並非是爲了寬慰老友。許多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是因爲他們的獸性沒有機會得到驗證,或者說獸性行爲沒有得到揭露。”
兩人長時間沉默。
又發生使艾教授驚奇的一樁事,楊兵失落的手機居然失而復得,而且是在一位死者的身上發現的。就在艾椿離開省城的前一天晚上,楊兵告知了這個信息。
這天下午,楊兵來市內拉屍,逝者住八樓,因爲收屍組的人那天有人請假,楊兵就主動頂替,作爲賓館副經理的楊兵,時常深入一線,他認爲高高在上就失去正確的決策權。從八樓背屍,如果有電梯還好辦,那天,電梯有故障,同來的一位,年齡比楊兵大,體型瘦小,身高馬大的楊兵“駕轅”,逝者也是位身高馬大的老頭,到了樓底,再放到車上,累的楊副經理直喘氣。
可是上路不久,又遇阻車,一族人圍在馬路中心,原來出了車禍,一個衣着破舊的中年人躺在路上,路面是一灘血。一位交警攔住了殯儀館的車,楊兵下了車,交警的意見是讓楊兵把人先拉走,因爲人已經死了。楊兵從車上取下一個本子,寫了從哪時哪地,拉走了一位屍體,然後讓交警簽名。屌絲的是,楊兵正是在這個因車禍而死的人身上,發現了自己的手機。
艾椿晚年的省城之行,實在是一次奇幻之旅。他慨嘆許多事情的變化難測,想到同女弟子的感情已經死亡,近三年沒有往來了,就此了無聲息淹滅吧,很不希望像鬱大夫的生命有陰轉陽的變化。
但是事情的變化並非依人的意志進行。柳留梅卻沒有忘卻她的特殊恩師。
艾椿的女兒米校長暑假時參加了一次國內有關部門召開的中學校長座談會,在這個會上,邂逅了柳留梅,米校長從簽到簿上得知,柳留梅已經提升爲校級領導,她爲此而高興,覺得像柳留梅這樣優秀的年輕教師放到學校領導崗位上是合乎辦學邏輯的。學校,不只是大學需要懂教育的並且是學有專長的人來管理,小學、中學同樣如此。外行領導內行,至少在軍隊和學校行不通。
柳留梅在座談會上做了發言,題目爲《中學校長在教學中的位置》,闡述了校長無爲而治的觀點,不要過多的干預一線教師的教學,怎麼完成一堂課的教學,不必強求雷同。教學效果如何,應由學生的滿意度和考試來驗證。
米校長的發言是《中學管理中的以人爲本》,她從兩個問題入手,一是領導要不要能不能去教師的家裡?據說美國一位大公司的老總,從不到任何一位下級或員工的家裡,爲的是保持領導應有的公正。有些校長也效法這種做法。
米校長說,假如一位教師病了,作爲一校之長,你去不去人家裡看望?從以人爲本觀念出發,應該去,這並不影響校長管理的公正,領導公正與否,這桿秤在羣衆手上。國外往往將人的身份分爲兩種:職業人和個人。上班工作時是職業身份,下了班是個人。一國總理默克爾工作時是總理,下了班回到家,是家庭主婦,照樣提籃小買,去超市買菜。我們國家無法分清兩種身份,有位校長退休了,就是不願去退休辦娛樂室與民同樂,放不下校長架子,無法從職務中突圍回到個人。
二是領導習慣不習慣聽牢騷粗話?有位高三學生,反對每次考試排名,在黑板上寫着:讓排名見鬼去吧!我們沒有處理這位學生,因爲學生髮表意見,在他的正當人權範圍之內。我們吸取了反對意見中的合理部分,每次考試還排名,但只排前十名。美國哈倫法官有段著名的法庭意見:“一個人的粗話,卻有可能是另一個人的抒情詩。在這個擁有衆多人口和高度分化的社會,這不失爲一劑良藥。時常充斥着刺耳雜音的社會氛圍,並不意味着軟弱,它恰恰是力量的體現。”
米校長的發言獲得熱烈的掌聲。
座談會開了兩天半,結束的時候與會者受到酒會招待,米校長同柳留梅在一個桌上,到這個時候,彼此都還是用職務身份接觸。酒會結束,職務身份隱退,個人身份漸露。也許是因爲酒精的作用,米校長邀請柳留梅去她的房間喝茶。
倒是柳留梅先觸及談話主題:“米校長,你父親身體還好吧?”
“還好。”米校長很謹慎的回答。
“你的發言中,提到人有兩種身份。也許先前我同你父親的關係,大部分時間彼此都是以職務身份相處,他的職務是長輩是爲人師長,我的職務是晚輩是弟子,沒有一男人、女人的個人身份往來。艾老師一直嚴格要求我,要我進步。我一個農家孩子,能夠成爲一名大學生和教師,我是感激現在的體制,沒有理由不認真工作。但實在說,我並沒有在政治上有所求。後來同艾老師人分兩地後,時常孤獨,就一心多做工作。偶然的機會從政了,我的職務身份漸濃。現在是難以回到個人身份。”柳留梅嘆了一口氣。
米校長只是聽。
“你的父親,他當初極力鼓勵我南下,看來目的是最終擺脫我。也許,我同你父親從沒有深入彼此的靈魂。當初,我既同情老師的孤獨,也仰慕他的才華。年齡上的差距,使我生出戀父情結。因爲有了那種感情,不可能有事後的冷靜和理性。也曾閃過剎那間的逃離,過所謂正常的女人生活,但是珍惜是佔主要的。等到也無風雨也無晴的時候,回想過去,遺憾是有的,但不後悔!”
父親要擺脫老少之戀,作爲女兒,米校長驚佩柳留梅精確的內心剖析。至於自己的老父親,他自從陷入老少戀中,常有一種罪感,覺得精神物質兩方面多多虧欠了女弟子。
“米校長,我的話是帶刺的,但卻不是別人的的抒情詩。”柳留梅眼眶紅了,“我也明白,這感情生活是不能固步自封,相愛也不必永遠。不論怎樣,我還是感激你父親的,我雖沒能走進他心的深處,但是我的心從來沒有遠離他,常爲他祈禱。同恩師的感情從無悔意!他要是願意來我這裡散散心,我歡迎他來。我有了一套學校分給我的房子,雖然不大,但是居室生活上方便的多,不會像先前,你父親來探望我的時候,沒有兩人安身的地方。”
“柳校長!”米校長輕輕地用職務稱呼,當她從會議報名薄上獲悉柳留梅的身份是副校長,已經不是校團委書記。米校長就預感到父親的老少之戀的旅程可能到頭。
“你的話我一定帶給我爸,他一定爲你現在的成就高興。你雖沒有成爲我們的家庭成員,但我們都認爲你是我們的不可少的朋友。我們都很尊敬你,我們家老喬一直記得他在你那裡避難的事,要不,他那次的案件調查可能很狼狽。現在努力做一名好律師實在不容易。”
話別的時候,柳留梅把一個信封交給米校長。兩個女人都主動的相擁而別。
米校長在動車上拿出柳留梅交給的信封,沒有封口,便抽出裡面一張紙,見上面寫了四句詩:
心爲青春能不動,
春光到否古吳門。
誰伴範公歸隱去,
阿西水葬今何處。
柳留梅的詩透着悲涼,但是表明了一個人生觀念:心爲青春,絕無悔意,愛過,心動過,雖然過去,不等於消失。雖說是一種路過,但遭遇到的刻骨銘心的心路景點,決不會是一陣清風而過。
詩頗有傷感味,借傳說中的西施和范蠡的悲劇愛情說事。看來,幾乎所有刻骨銘心的感情,都無能善終,正如所有的革命都不能有初始的理想結局。
這個人啊,可嘆可恨是動輒要心動,一直是控制不了的。心空如鏡或心如止水的人已經不是通常意義上的人了。
心爲青春能不動?看來正是柳留梅的生活的寫照。
內心善良內心生活豐富的人,就是好一個心動。心如止水者,行不遠矣!
柳留梅的同事、好友小琴不幸患上肺癌,再一次牽動着柳留梅的神經。作爲小琴婚姻的介紹人和小琴愛女的乾孃,柳留梅的心能不驚憟?
對別人的傷痛毫無感覺的人,可不能太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