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是辜教授的女兒打來的:“艾教授,還沒睡嗎?謝謝您的盛情款待!”
“同你老爸見一次面不容易,很高興。”艾椿坐起來,覺得像個賴熊貓躺着同女孩說話有失尊重。
“明天藝術系的阿姨上午帶我們去公園,下午我們就要離開這個美麗的城市去我的出生地。你的閱覽證還在我這裡,我現在想給你送過去。”
“沒事的,你放在阿姨哪裡。”
“不,還是我送去吧!”電話就掛斷了,這種乾脆同柳留梅是異曲同工。
艾椿步出小院門,迎着從柔柔的桔黃色路燈下飄飄而來的女賓。
“你爸的酒量可比我大。”進了門,艾椿教授把女客讓坐在沙發上。
“難得他有今天這樣的高興,不過喝多了點,回房間洗完澡就睡着了。”克隆柳留梅把閱覽證從坤包裡取出,雙手遞給艾椿,“還是大學圖書館資料全,往後怕還要麻煩您。”
“只管說,你要的資料我查到後複印寄給你。”艾椿想了一下,“請問,該怎麼稱呼您?”
“爸媽都呼我細妹,叔叔也喊我細妹吧。”
“這個小名好,全中國的‘細妹’怕數也數不清。”艾教授笑着說,他見細妹有些拘束或是某種嚴肅,想調劑下氣氛。
“艾叔叔,我這麼晚來打擾你,就是想同你說一件事,這也是我來這裡的主要目的之一。”
“別客氣,我如能辦到一定幫忙的。”艾椿教授說。
“就是我媽的事,我知道媽對您一直很傾心,當我還小的時候,媽時常牽着我的手,到哪小郵局問可有您的信。收到您的信媽會很高興。當她知道您的妻子過世後,就同我說,她可能要同你一起生活,那時媽同我爸早已分居,婚姻形存實亡。我因爲從未見過叔叔您的面,不好表態,因爲我希望媽能找一個配得上她的人。不怕叔叔笑話,我這次是爲媽媽的事來的,一見你的面,就知道我媽沒有選錯人。我希望坎坷一生的母親在晚年有個好伴侶,過上平靜的生活。”
“細妹誇獎了,我同你媽始終是好友,有一陣你父親也很懷疑我同你媽的友誼。”
“爸現在已希望媽能同你在一起最好。”細妹若有所思,“我媽給好友寫信,落款簽名愛用w,叔叔您知道什麼意思?”
“w ?你媽名字紋的第一個字母啊!”艾椿想起紋在信的末尾的w的不拘一格的簽字,就像臺灣女作家應龍臺的簽名,真正是龍飛鳳舞。
“不,她說那是表示舉起雙手,說是要掙脫枷鎖。我媽就是這種性格,聽說媽現在同一位年輕男人在一起處得很好,這很有些讓我擔心。”
艾椿沉默。
“我爸同我媽是性格的衝突,沒有辦法的。艾叔,我媽是一生離不開感情的女人,但她同時也很珍惜感情。如果媽能同叔叔您生活在一起我當女兒的也就放心了。你們年齡相當,審美差異不會大。”
“你覺得年齡差異大,會影響感情?”艾椿教授反問一句。
“我爸同我媽由當年的傾城之戀走到今天的傾城之怨,年齡差異過大怕也有些關係。在中國,不管是麼樣的忘年戀,即使不內亂也讓外部的風雨摧垮。”
“細妹,恕我直言,假如你媽再走進忘年戀,你持何種態度?梁實秋晚年結緣正當盛年的明星韓菁清,十年後梁實秋作古後,樑夫人又同一位小夥子結緣,這種事外界是沸沸揚揚,還好,作爲韓菁清真正的好友,還是給於了尊重和理解。”艾椿實際上在暗示紋的女兒,要她有個心理準備。
“這種事真要發生在我們家,我怕一時難以接受。”細妹如實相告,“坦率的說,我不看好感情上的另類。”
艾椿想,眼前這位酷似柳留梅的女性同癡愛了自己是多年的柳留梅大不一樣啊,形同神異。
“艾叔叔,我們合個影吧!”紋的女兒從挎包裡取出小巧的照相機。
艾椿聽任對方擺佈,照好後,細妹嘆息一聲:“我媽要在這張照片上就好了”。
艾椿教授胡思亂想,自己的柳留梅假如能在一側就好了。
艾椿一直把細妹送到她下榻的學校賓館門口,細妹從坤包裡取出一張名片,雙手交給艾教授:“叔叔,這裡有細妹的大名、地址,希望能保持同您的聯繫。”
“好的,需要什麼資料,及時告訴我。”
“叔叔,不只是寄資料啊,還要叔叔的人生指導。”
“不敢,到時需要你們年輕人的朝氣和活力呢。”
互道珍重後,艾教授獨自在安靜的校園漫步回家,心裡卻頗不寧靜,親友之間的關愛是少不了的,但是關愛的過分也會造成彼此的精神負擔。細妹細妹啊,您是否對母親的關心過細了呢?
人生在世,對人對事的處置有個宜粗宜細的問題,細很了有時自尋煩惱。
光陰荏苒,眼看又要到年底,歲月的腳步不緊不慢不慌不忙可就是一個快。
元旦剛過,老友鬱文大夫的女兒小蕾突然出現在艾椿跟前,令艾椿喜出望外。
“怎麼先不來個電話?”
“給你個驚喜。”曉 蕾說。“本想上了火車給你電話的,沒想到手機給扒走了,上車時人很多,可能那時候丟的,我還把手機用線掛在脖子上呢。”
“金項鍊都能給你竊走,一根線算什麼啊?只要人沒丟就是平安!”
“叔叔,你還小看我!”曉蕾笑着說,“你先看爸給你的信,我要用你的電腦發個伊妹兒。”
艾椿展示老友的信:
椿弟:您好!時在念中。
敬老院電告,曉蕾大爹病重, 我行動不便,只能由女兒去探視,老人是曉蕾的義父,也該去探視。那邊如有事還要你多費心。
你同小柳兩人不見天日的長跑該還在進行中,屈指一算已過十分之一世紀了吧?我不瞭解你們的感情路線圖如何走向,我也不再勸你們彼此不要拖累,也許你一旦沒有了這個拖累,生活反倒沒有了重心,人就是個受拖累的命吧!
過去,我對你同小柳的這種說不明白的關係,常持批判態度,中國人講名分,名分就是定義,現在想來,人和人之間的關係不一定需要嚴格的定義,協調就行吧!
一年又將過去,臺灣獨派勢力仍很囂張,日本右翼擡頭,攫取我釣魚島狼心不死。大陸貪官依然雨後春筍,環境污染日盛,貧富加劇,我垂死之人,也只能乾着急。小家尚平安,阿妹時有電話問候。女兒的大事已定,原是中學校友,林業大學畢業後沒找到對口工作,返鄉務農,是有志氣有品德的青年,令我心安。明年五月婚禮,到時候你務必駕臨,來鄉下看看我女婿同別人合資搞起的林場,還有我設計的我們身後的所謂天堂,到時候如能攜手你的君之柳一起來就更好了。
你的小伴小白狗早已當了尊貴的母親,她一家在這裡生活得很好,你就別牽掛了。
順頌
平安 愚兄 鬱 文
鬱大夫的信給了艾椿不少安慰,老友間的情誼稱得上歷久彌珍。只是最後一句話,使艾椿悲從中來,由小白狗想到柳留梅,都被自己拋到了遠方。
當天艾椿便陪同曉蕾去坐落在城市遠郊的敬老院,曉蕾大爹已經不能說話,見到了曉蕾淚眼裡滾出了幾點渾濁的淚水。敬老院長告知曉蕾,病人一個月前洗了一次澡後,**後躺倒就再也沒有穿過鞋子。這個善良的老人,妻子死後就沒有一個血緣上的親人,是鬱文把他安排在敬老院裡的,曉蕾就是他的親人了。曉蕾按父親的吩咐送大爹去了醫院,當晚就在醫院陪着大爹。
第二天上午艾椿教授又去了醫院,見病人還平靜。曉蕾說:“艾叔,你陪我去見一個人,是你們市一個企業家,在我們那邊的休養所療養時認識我男朋友的,兩人很投緣,他見我們那裡山地多,就想投資林業,計劃合資辦林場,有幾份文件要這位企業家簽字。
“他架子挺大啊,怎麼不去你們那裡簽字?”
“我既然來了,帶來文件不一樣嗎?”曉雷說。
艾教授點下頭,同她母親一樣,這姑娘是能不麻煩就不麻煩人的人。
企業家約定曉蕾在一家酒店見面。誰知那企業家不是別人,竟是貨真價實的苟經理,愛開玩笑的苟經理一見艾椿就說:“教授,這天下的美女怎麼都同你教授沾上邊?”苟經理身體恢復得很好,能拄着柺杖行走,保姆小江還是寸步不離。小江上前同曉雷握手,大膽望着曉蕾說:“這個妹子生的就是俊。”說得曉蕾很不好意思。
艾椿這才注意到曉蕾有了男友以後,更顯倩麗,被人愛着的青春女孩纔有真正意義上的美色,經得起欣賞,何況曉蕾原本是美人坯子。
“你們那裡是個好地方,我打算在那裡養老。”苟經理同曉雷碰杯,熱酒下肚,詩人的本色又露頭了。
“投資林業,保持水土,優化生態,美化環境,開發木材,是大好事。”艾椿教授附和。
“我不打算單純的種樹,還想搞果木業,以前一直想在這方面投資,只是沒有物色到專業人才,遇到曉蕾朋友這個林大畢業生,我就下決心了。以後還要辦療養所,那裡空氣好,水好,土壤裡含硒的成分多,你看曉蕾的膚色多好。”苟經理這一說,還真有些道理。曉蕾的膚色白裡泛紅,不是城裡女人總隱藏着的慘白色。無論怎樣濃妝細末都掩蓋不了。
“老闆,那塊山地要趕緊承包,有人要打主意。”曉蕾說。
“我原不知道你們同我的老友艾教授的關係,這下,在你們那裡發展我就更放心,這文件我是簽定了。”苟經理握緊右拳說。
這時候,大包間進來一位女孩,走到苟經理面前:“老闆,有人要我們來這迎客廳助興。”苟經理點了下頭。
誰邀來的呢,苟經理輕聲問艾教授,教授搖搖頭。既來之則聼之吧。
女孩招了下手,又進來兩個男的,一位披着長髮的中年男的手裡提個手風琴。艾椿想笑,這個年頭還用手風琴,土氣了一點。然而節目一出手,一點也不土,陽春白雪打底,就像有的女人,外表不華麗張揚,但有高貴氣在。手風琴流暢活潑中含有一點俄羅斯式的淡淡的鄉愁,同這位四五十歲的琴手眼中的詩意的憂鬱很協調。而女孩的聲腔婉轉,加上外表甜美,酒場平添一番歡樂。那首《永在天地間 》唱得好:
踏上人生之路那一天,
胸中擁有一個心願。
走過雨雪風霜,
走過苦辣酸甜,
心中願望沒實現。
面對你,
擦乾流淚的雙眼。
告別你,再也不能回到從前。
讓心貼近大地,
把愛先給藍天-
一曲唱完,多血質的小江在抹眼淚。
苟經理扭頭問艾教授:“曲譜的可以,歌詞寫的更葛巴。”此地講‘葛巴’意思好得很。
“歌詞是詩人張勤詠寫的,我看過他的詩,很有詩味。”
女孩一共唱了三首歌,都能打動心。
“這女孩的唱功不錯,可同巫紅年輕時比肩。”苟經理小聲說。
艾教授時不時凝視這女孩的眉眼,一抹柳葉細眉,雙眼皮下的鳳眼,似曾相識燕歸來。
這時風琴手放下琴,走近艾教授:“您老不是艾老師嗎?”
艾教授一愣,接過對方的大手:“您是——”他實在想不起琴手是誰?
“艾片長,我是小鮑啊,我在皇村協助您搞四清的小鮑。”
“奧,奧!”艾椿教授站起來,離開座椅,同風琴手擁抱在一起。二十多年不見,沒想到在皇村相處了幾個月的四清戰線上的戰友在這個場合相遇。不禁感慨: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如商。
人生偶相遇,跌在金塊上。
真正是太偶然的遇上這位珍貴的“戰友”。從他現在賣藝來看,這位當年大學音樂專業的高材生命運或是不濟。艾椿敬了小鮑三杯酒,小鮑很豪爽的一飲而盡。
這時,艾椿教授的手機響了,是醫院的電話,說曉蕾大爹的病情有變化。
“艾叔,你陪着經理和朋友,我先過去。”曉蕾慌着要離去。
“你把我的手機帶上。”艾椿把手機遞給曉蕾。
“不用,免得再讓小偷光顧我的手機。”
“把我的手機拿去,出門沒手機怎行?”苟經理拿出自己的手機,取出裡面的機號芯,又從口袋掏出二百元,對保姆小江說,“你快去旁邊的郵局買一張機號芯。”
“我們這地方沒什麼特產好送你的,就送個手機吧!”苟經理詼諧的說。
曉蕾一看是高檔手機:“經理,這份情我領了,這手機我不能收的。”
“算我借你用的吧,年後我去你們那裡規劃林場,再還我行吧?”
“曉蕾你就先用着吧!”艾椿幫忙說服曉蕾。
曉蕾走後,苟經理要了幾份清淡的菜,加上一瓶紅酒。要獻藝的三個人一起坐上桌子。
小鮑站起雙手握拳:“老闆,恕不奉陪,還有約定的場子等着。”然後給了艾教授一張名片,“艾老師,就這兩天,我一定約您。”說完三人告別。苟經理從身上掏出五百元,要小江交給女孩。被小鮑推辭。艾教授送小鮑出包廂,小鮑要走了艾教授的電話。
回到座位,艾教授簡單的說了他同這位風琴手的關係以及小鮑在農村鍛鍊的一場感情遭際,苟經理和小江唏噓一番。
小江先要了一碗麪條,三下五除二的吃完就走了,要去車站接從家鄉來的女兒,她放寒假後來這裡過年。
“你老兄傷了一條腿,因禍得福,找了個賢惠體貼的小江,如今你兒子也快大學畢業自立。”
“這小子哪裡聽我的,說什麼大學的課堂浪費了他不多寶貴的光陰,不想拿畢業證,要自己創業。”
“那還不是你的基因作怪,你的兒子有出息。”艾教授實際上是表揚紫蛾,“那你的給一點他創業資金。”
“這小子同他媽一樣倔,不向我伸手。聽說自己搗鼓軟件弄到一些資金,他的軟件編程可能有一套,大學編程比賽,他拿了第一。聽我女兒說,小子同傅市長的兒媳很熟,沈園挺喜歡他,假如兒子真的有沈園相助,那是小子的幸運。”
“你到處找沈園這個人才幫你沒找上,兒子卻捷足先登,這你不能不服。”
“你還不知道我女兒在省城讀研究生吧,已去了半年。許多事情往往同想的不一樣,我是親生的兒子不親,不親生的女兒更親,不是妻子的更妻。”
“講緣分好!”艾椿想到柳留梅。
“我投資林業,打算歸老林泉,不想再在市場打拼,累了,人生不該這麼累吧。我在那裡療養院休養幾個月,看了不少古今中外賢人寫的書,悟出了人的活法,這人在世上爲了錢爲了物質上的享受爲了虛幻的名利去勾心鬥角損人利己傷天害理,活到這種地步,很可悲的。眼下這人性的喪失民風的污濁,真讓人擔心。”
“你要相信中國傳統文化的自救,相信亂中求治。”艾椿說。
“不說這些。”苟經理看一瓶紅酒快到底,“我一直在打聽傅市長兒媳的下落,聽說傅市長的見義勇爲的獎金還放在那裡沒人領,只有他兒媳能領來。”
“可是,她是不會領的!”艾椿嘆息一聲。
“傅副市長遇難後,我就想聘沈園來我公司任副總,她可是個人才,可人不見了,該不會有事吧?”
“應該不會吧,我所知道的她的友人處,我都詢問過。大家都在找她,太遺憾了,沒有了好人老傅,沈園也消失了。”
飯後不久,保姆小江開車來接苟經理,說家裡有朋友來了。
這時,包廂門推開:“艾老師,我有事來晚了。”
艾教授握住來人的大手,一看是毋經理。
“您同苟老總來時,我在樓上看到了,正在開會。苟總,艾教授是我的老師。”毋經理又同苟經理握手。
“破費你了,毋老闆。”
艾教授方知道助興的唱班是毋經理要的。
“這個唱班有特色,琴拉得好,女孩唱的也好。是省城來的吧。我是給我老師賞心悅目的。”
苟經理的文化修養高,一聽‘賞心悅目’用在這裡很不通,但很搞笑,便笑說:“難得你這樣尊師愛生。”
苟經理同毋老闆是商界熟人。毋老闆說:“你這不通,‘尊師’可以,何來‘愛生’?”
“你別忘了,我們那次跟傅副市長外出考察,晚上鬥地主,是你叫我怎麼偷牌的。我是你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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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笑一會,毋經理離開了。兩人又閒話一陣毋老闆很會做生意,盤下幾個酒店,本市酒店行業快成老大了。
小江把苟經理扶上車,順便先將艾教授送回。
艾椿教授回到家,很累了,倒在牀上睡了過去。牀頭的電話鈴聲喚醒了艾椿,是曉蕾的電話,告訴說大爹走了,艾椿一看時間已經是黃昏八點半,他立即出門,打的趕到醫院,曉蕾的眼已經哭得紅腫。
老人走得很安詳。他以一封信的方式留下遺囑:
鬱文老友:我該同老伴赴約去了!很感謝你們父女給我餘生的溫暖,如有來生,欠你的款項欠你的情只有來生再一併歸還了。留下的破房子和一些破爛都由你處理,少量的藏書給曉蕾,她是愛書的人。骨灰盒不用再買,同老伴的歸在一起,生時我同她相濡以沫,彼此溫暖,到了那個世界也一樣。在那裡,我們保佑你們父女平安!
字寫得很公正,但筆畫似在抖動,他中風以後,右手不太好使換。名字三個字寫的大大的,還按了手印,以示慎重。
敬老院的院長同艾椿共同處理了逝者的後事,曉蕾大媽的骨灰盒一直由丈夫保管在箱子裡,隨身帶着。按照遺囑把夫妻的骨灰放在一起。
因爲年關在即,曉蕾急着要趕回,遇到的問題是火車票難賣,車站裡已沒有了熟人,艾椿教授的忘年交“老匪”已經離開火車站調度室,去做邊貿生意了。苟經理知道這一情況後,立即決定用他的車送曉蕾,約十五個小時即可到達。
天微明小車就來了,是輛豪車勞斯萊斯列車型,新車,除一位男駕駛員外,苟經理的家政小江也在車上,她全程陪同曉雷返家。曉蕾帶了她大爹的兩箱書,懷抱着她義父和大媽的骨灰盒上了車,安葬在老友鬱文準備好的墓地內。目送小車消失在冷峻的晨曦裡,艾椿教授還愣愣的站在原地,他想自己百年後,如讓柳留梅懷抱自己的骨灰盒,決不是一樁詩意的事。人的最後的歸宿,最好是整個兒深深的埋在養活人類的土地中,不要燃燒,不要骨灰盒,節省木料和能源,淨化空氣。
艾教授待曉蕾走後,電話打到苟經理:“老闆,太謝謝你了,派了小江陪同,你什麼時候買了豪車勞斯萊斯新車?”
“考慮曉蕾是女孩,有女人陪好些,再說路程長,一個駕駛員太累,小江的駕駛水平很好的。新車是我一位商界朋友的,比我那輛二手奔馳性能好,路上更安全。”
“這我就不懂,普通車路上就不安全?”
苟經理說:“從汽車保險角度說,豪車上路是比較安全的,越是高級豪車,保險費越高,勞斯萊斯列型車,在美國年平均保費接近三千美元,我國也不會少,這種車別人都怕傷它,離它遠點好,這叫豪車傷不起。”
“我這個窮傻逼明白了,真是讓你費心了。”艾教授嘆息一聲,“中國的人命價可遠不如豪車價,誰想傷你就傷你,報廢了也不過二三十萬。”
曉蕾走後第二天下午,小鮑的電話來了,約定晚上在《春花秋月》酒店“春花廳”見面。
艾教授按時到達,見《春花秋月》是個小酒店,但很乾淨,按照苟經理的觀念,艾教授先去看了下廚房,比較整齊衛生。進了春花廳,見小鮑已經在等候。小鮑已不是當年的小鮑,穿一身合體的西服,肩寬寬的,新理的發,很精神的帥氣的中年男人。
小鮑也不推辭,點了幾個菜,看來今晚只是雙人飲。
小鮑在兩個杯子倒上紅酒,邊喝邊談。
“真沒想到能在這裡遇到艾老師。”小鮑感慨。他大體上敘說了自己的遭遇。
小鮑是**前大學生在農村四清工作隊中鍛鍊的一員,因爲同女民兵班長牛玉有點感情小瓜葛,行將結束前被“送回”學校的,送她回校的是公社四清工作組辦公室主任傅鈞山和小鮑所在四清片的片長艾椿一起護送回校的。在傅鈞山艾椿的堅持下,小鮑沒有受處分。
小鮑大學畢業後,又回過一次四清地點皇村,很希望能見到牛玉,他覺得對不起這位農村女孩,如果牛玉沒有結婚,他想把她帶走,他直接找到牛玉父母,說明來意。當他得知牛玉已經有了孩子,生活比較困難,小鮑留下了500元,無奈和遺憾的回城。小鮑雖然業務很棒,但可能因爲四清時的小波折,沒能留校,去了省城文工團。之後是結婚、生子、兒子夭折、離婚。感情生活很不如意,三十九歲離婚後沒有認真考慮再結婚。
五年前文工團招聘學員,有個姓馬的女孩來投考,原是地方唱地方戲的,只有初中畢業,但因爲唱腔甜美,外形也好,領導留了下來,領導讓小鮑給招來的幾位男女學員上些專業課,後來小馬的母親來看女兒,見到鮑老師,兩人都愣住了,原來小馬的母親正是牛玉。牛玉雖然已不再是年輕時美麗的女民兵班長,中年女人的滄桑她更甚,但並不枯萎,有許多農村中年女性所沒有的對生活挑戰的韻味。
牛玉言說了出嫁後的種種心酸。丈夫太老實,沒有一點文化。只有一身的力氣。去北京郊區幹挖冬藕的苦活,這種活一般年輕人不願幹,中老年幹不了,天太冷,活太重太累。在零下十度甚至二十度的水中挖藕,從早到外,挖出千把斤冬藕,其苦狀可想而知。因爲工資比較高,牛玉丈夫一連給人家挖了五六年的冬藕。風寒入骨,三十五歲得了嚴重風溼,人癱瘓了。從此,家裡的重擔壓在牛玉一人身上。那是個深山區,條件不好,沒有了收入,僅有的一個女兒,上到初中,見家裡太困難,瞞着母親去考地方戲班,因爲她從小愛唱愛跳,聲音又好。很快女兒成了臺柱子。
“牛玉真的很苦。也許是家庭貧困,女兒小馬平時穿着很樸素,不多的收入幾乎全寄給家裡給父親治病。牛玉是因爲我,被父親懲罰般的嫁到了深山。”
“你也不要過於內疚。像牛玉這樣的生活狀態千千萬。”兩人喝了一瓶紅酒。小鮑還要再開一瓶,艾教授擋住了。
“喝,酒對知己!”小鮑有了醉意,“這每年我是雷打不動把我收入的一半支援牛玉,她的房子也破了,丈夫的藥費開支不少,風溼症其實很難治得好。牛玉說,死馬當活馬醫,有個有口氣的男人在,心裡踏實。牛玉是個好女人,好女人你不挺她挺誰?”喝下一杯酒。
艾椿奪過了小鮑的酒杯。
“艾老師,我們那裡體制改革,基本工資很少,就看你會不會掙錢。我帶了一批人,就四處演出,收入還算可以。憑我的能力,我不怕沒錢花。現在我的苦惱是怎麼處置小馬?她就是不願處男朋友。去年牛玉來了,在我那裡住了幾天。臨走的前一天晚上,她母女弄了一桌菜,我們一共喝了一斤半白酒。牛玉的酒量可以,但可能還是醉了。她說:‘這輩子遇上姓鮑的,值了,我虧了你。你是好人,好人應該有兒子,我把女兒給你,你不要也得要。”小鮑右手抓着紊亂的花白頭髮。
艾椿明白了在小鮑身上發生了什麼。
“我比他大二十多歲啊,我對不起她媽,不能再對不住她女兒。”
看來小鮑的觀念成問題,人身上的問題,沒有一個不是涉及觀念問題。
這時,春花廳的門開了,進來一位紅衣女孩,艾椿一看是今天演唱《永在天地間 》的女孩。她先向艾教授問好,然後坐下:“艾教授,鮑老師的酒量不大。我敬您一杯。”然後向服務員要來三碗麪條。小鮑只吃了半碗。
服務員來結賬時,艾教授堅持付錢,但小馬不願意,一定不讓艾教授買單。出門後,三人打了輛的士,見小鮑有點搖晃,小馬扶着他進了車內,很利索。先送艾教授到大學門口。小馬和她的鮑老師下車同艾教授握別。
“艾老師,我們明天離開這個城市,您去我們那裡。”小鮑說,然後拉着女弟子的手進了的士。
艾椿望着師徒倆的的士消失在夜空。他在想,二十多歲的年齡差距,可是理想的差距!
艾教授遙望星空,祈禱開放的真誠的現代的自由的愛情觀念,永在天地間。
又一箇舊歷年降臨,柳留梅隨着一年一度汛期黃河般浩浩蕩蕩的民工風塵僕僕的回來了,轉眼又戀戀不捨的回到可惡的高考指揮棒下的中學講臺上。新年中兩人的的主要話題是買房,柳留梅說不能讓老頭一個人守着,艾椿說房價居高不下,還在創新高,這種房奴當不得,房奴是現代文明下的奴隸。
柳留梅離家前艾椿給柳留梅洗頭的時候,發現她原是一頭烏黑的頭髮中,也藏有幾根生命力正旺盛的白髮。
苟經理來電話,告訴艾椿他要去規劃他的林場,邀請他一起去會老友。艾椿說不能去,女兒的孩子要衝刺高考,當外公的要不斷指點孩子的作文,其實他還有件要事,是給柳留梅趕緊拼湊一篇論文,她正在衝刺高級教師,還缺篇說得過去的論文。這從小學到中學到大學,評職稱要論文,有多少人是自己用心思碼的?他們哪有精力和時間?
“有件事要拜託教授仁兄。我那女兒考上研究生後,怕要談個人的事了,因爲她要學有所成,也因爲她有點殘疾,整個四年大學時間裡她是拒絕愛情,可你不能一輩子拒絕啊!”苟經理說。
“你女兒不就是腿有些不方便?可她的長相她的聰慧是一般女孩比不上的,你別爲她瞎擔心。”艾椿教授說。
“怎麼能不操心呢?我女兒是棄兒,不知生身父母,幸遇我老伴,不幸又得小兒麻痹症,靠着她的奮鬥成了研究生,總希望她一生平安幸福。所以我特別的關心她的另一半。”
“你是要我給她物色男友嗎?我的意見是兒女的情事父母不要過於關注。我老伴在世的時候,給女兒物色好幾個男友,都沒有成,最後還不是女兒自己找的?不是挺好嗎?我的一位朋友的女孩,在大學自己談好一個,是藝術系的,老媽說,不行,搞藝術的心不穩定。後來政治系分來一位大學剛畢業的男生,被我朋友的妻子看上了,可男方已有女友,只是在另一個城市就業,距離使兩人留下了縫隙,後經朋友的妻子一番運作,硬把那位政治系青年教師弄成女婿,聽說婚後可能不是很協調。後來朋友的女婿不到四十歲得了胃癌走了,這癌症同婚姻的不和諧怕是有些關係吧!”
“好了,你別講那麼多。這種生拉硬扯的事我不會幹的。我女兒正在交朋友,是男方一再主動的,我女兒說,自己有小兒麻痹後遺症,以後幹家務受影響,男方說他不在乎,家務由他來幹。女兒說,以後成家後母親得跟我一起生活,男方說不成問題。我女兒還沒有答應,對感情這檔子事他比較冷靜。”
“戀愛期間的信誓旦旦的話語可信度太低,要看人品。”艾椿教授說。
“我就是爲男方的人品找你的,我的未來的可能女婿,正是貴校畢業的學生。你一定要同我實話實說。”苟經理語調中少有的嚴肅。
“我校的畢業生多如牛毛,是那根毛呢?”
“你的高足,貴校新聞系的畢業生,大名叫楊兵。”苟經理一字一句的說。
艾椿一愣:“談不上高足,師生關係吧!”因爲梔子的原因,原本很好的師生關係無奈漸趨冷卻,雖然艾椿知道楊兵對梔子的傷害不是太嚴重,他同梔子的分手不涉及道德,但梔子的痛苦使得艾椿不能平和的面對楊兵,乃至他沒有當面轉交梔子退回的金項鍊等定情物,而是由市報總編去省城開會時代爲轉交的,只是寫了個短得不能再短的字條:
楊兵:金項鍊金戒子各一件,拜託胡總編面交你。
字條中梔子的名字都沒有提及。
“楊兵是我的學生,成績不錯。”
“楊兵此人如何?”苟經理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