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裳大夫曾經心許過傅鈞山副市長?
艾椿爲之一驚。傅副市長的兒子兒媳出事後,老伴承受不起,心肌梗塞不治。形單影隻的傅副市長不乏有追求者或牽紅線的人,但過去艾椿從沒聽說衣裳大夫也參與其中,可能有人爲兩個人牽過線,衣大夫沒意見,傅副市長卻沒有接受,無意中傷了一個女人的尊嚴。
“老艾,我並非是看好他的副市長地位,而是覺得他的人品好。我同他並不陌生,我來這個城市,是老傅要來的,他那時還是市衛生局的一位處長,我來後不久參加過一次下鄉醫療隊,老傅發也跟我們下去了三個月,他同我們相處很隨意。以後不久,他被提位副局長,沒有一點領導架子。他是一個可以依靠的好兄長,什麼是好丈夫,首先他是個好兄長。這個男人最可貴的品質是有悲天憫人的情懷,沒有這種情懷的人當不好官,也一定不是好丈夫。愛情這東西難以捉摸,有無同情心是能夠看得到的,老傅是有濃濃同情心的人。還有呢,覺得他挺可憐的,短時間內兒子老婆都沒了,兒媳又蹲大牢,我就想去照顧這個不幸的好人。那時我根本沒有考慮他比我年長二十歲。”衣大夫抹了下眼角,“記得在醫療隊期間,我是最年輕的,上海人麼,比較注意個人形象,隊裡領導看不慣,批評我沒有同農民打成一片。這時候,老傅總護着我。他走離開醫療隊不久,衛生局把我調回市裡,參加一個業務上的輪訓班,我明白,這是老傅在暗暗運作,他是擔心我同醫療隊長關係處不好。他是一位照顧別人不露聲色的好人。我知道老傅不煩我,假如我能在他身邊,他可能不會這麼早得這種病。”
“那時,那可能是他還沒有走出喪妻之疼。”
“對他來說,不是這回事。”衣大夫嘆息一聲,“我這叫啥呢?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哎,落花流水,人分兩處,從古到今的詩中,少不了這樣的無奈。
艾椿想,就衣大夫的婦德、職業、相貌而言,她確實是傅副市長後續夫人的恰當人選,是何原因遭到傅副市長的婉拒?還是他風情不解,無人會,登臨意?箇中原因現在已永遠無法從另一個當事人那裡得到求證,但艾椿心裡明白,多半是傅副市長心裡有苦難的兒媳存在,這個存在倒並非如同柳梅存在於自己心裡的那種存在,但也一定是重要的存在,假如當時衣大夫走進了傅副市長的生活,肯定地說今天的沈園就不能同他的老公公如影隨形。
心,有時能寬如大海,有時則很窄很窄,不能同時珍藏兩個異性知己。
“教授,我這一生咋說?當初死死活活要娶我的男人到另一個女人襠裡去了,我心儀的那個男人卻癡癡的守着個出牢人。而從我身體裡蹦出的男人——我的兒子,卻愛上了另一個男人。”衣大夫世借酒說事,一吐橫據胸中塊壘。而尤其是她兒子的同性戀可能使她很受傷。
按說,這男人愛上男人,歷史久矣,中國古典十大情緣小說,裡面就有大量的男人愛男人的細緻描寫,所謂“龍陽所好”,其生動的細節舉世無雙,但是正而八經的結婚則是現代產品,從“龍陽所好”到“男男婚配”是劃時代的。
艾椿教授想安慰她幾句,尼采說“愛命運”,但這也是無奈之說。
“可你別以爲我在抱怨命苦,我從來不抱怨命苦,什麼是苦命?就像打麻將,你抓在手裡的一幅下等牌,不要也不行,但我還是要儘可能把這牌打好,打下等牌也有打下等牌的了樂趣啊,教授,你說呢?”
艾椿肅然起敬,眼前這位女人面對苦澀命運的挑戰毫不手軟,真是人中傑。
衣大夫拿過已經空了的酒瓶往自己酒杯裡倒酒,也往艾椿的杯裡倒:“喝夠!好友之間,飲酒是飲心。”
艾椿一看客人真的有些醉意了,這時正好女婿上門,女婿提了一個洋鐵皮小水桶:“爸,這是我才釣來的幾條活魚。”艾椿愛吃魚。
“來的好,你做碗魚湯,加些醋。”艾教授將女婿介紹給衣大夫。
當律師的人一般很利索,很快兩碗鮮魚湯上了桌,醋魚湯有解酒功效。
“你去給我要輛出租車。”艾教授又吩咐女婿。
臨上出租車,女婿問:“爸,苟經理前妻簡阿姨要我問你,聽說苟經理出事了,讓人暗算,不知傷得怎麼樣。”
“那我還不知道。你去了解一下,苟經理現在在哪裡?我把衣大夫送回家後,我們電話聯繫。你把桌上的碗碟收拾乾淨再走,別等我了。”說完就忙關上車門。
“爸,你等等,你沒帶帽子。”說完,女婿小跑進屋取預岳父的鴨舌帽,外出戴鴨舌帽是艾教授多年的習慣。艾教授感慨,這女婿真貼心啊。
艾教授的女婿望着消失在轉彎處的出租車,心想,老頭子的中年女友一個個都很有檔次,可老岳父還是苦苦的戀着曾經在一起又撥拉到遠方的那個年輕女弟子。
他一邊哼着“在那遙遠的地方有位好姑娘--”一邊收拾着桌上的殘局,把碗筷洗淨後,看到煤氣竈臺上油跡斑斑,要下手清洗沒半天不行。他這岳父大人滿可以找一位本市的年齡相當的老伴,調理好他的生活起居,絕不會像現在這樣雜亂無章。他本來要把岳父接過去住,但岳丈不願意,女兒還生氣地說“那我們不問你啦!”女婿看到廚房腳底下的白瓷磚地面已經變灰,又拿起拖把,認真地擦洗着,擦完地,天已經落黑,正要離開,室內的座機鈴聲乍起,老頭的耳朵有些背,竟並排放了兩臺座機,滿房間跳躍着鈴音。
“喂,請講,啊,是——是柳老師,您好!是啊,我釣了幾條魚,送給爸嚐鮮的,順便問下爸,什麼時候給蛋蛋輔導作文。”
“你對他說,吃魚慢一些,別卡着。你爸不在嗎?”
“他剛出去送一位朋友。”
“朋友是誰?還要他送?”柳留梅問。
“是一位醫生。”女婿頭上有些冒汗。
“你爸有病?”柳留梅急了。
“沒有,是朋友吧。”
“男的還是女的?”柳留梅緊盯一句。
“啊——是個男的,比爸還老,不,爸比他年輕得多多!喝了點酒吧,有些醉意,爸就送他走了。”
“奧——你走時把煤氣關好啊!”柳留梅收了線。
放下電話,女婿額上已經是一層微汗。
他對年輕的準岳母大人撒了個彌天大謊,沒敢說岳父送的是位很有風度的中年女人。如果實話實說,老頭可能有些小麻煩。他一邊擦着汗,一邊回味着電話裡女性的優美的生氣勃勃的帶有磁性的聲音,老頭子每天能聽到這磁性聲音,也是一種酸酸的幸福吧,他老人家能感到幸福就行!至於鍋臺上油泥厚些,地上髒些,都算不了什麼,這些同幸福無關。女婿也不覺得撒謊有什麼不好,只要遠方年輕的準岳母心安就好。
衣大夫看似喝高了,要不艾椿教授還真不太會這麼心安理得的走進衣大夫的家,他扶着她從窄窄的的樓梯上了二樓的家,立即引來了幾個老嫗的眼球,啊!天底下的老嫗有一樣的特愛關心男女關係的品性。
衣大夫家是格局不大的三室一廳的住房,屬於在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普通又單調的樓房,單調的不能再單調。
艾教授讓身體軟綿綿的衣大夫在她臥室裡的沙發上靠着,可她順勢躺下了。艾教授給她搭上一條薄毯。他則在旁邊的一張藤椅上坐下,才感到有些累 。此時暮色已悄悄的圍攏,暮色使房間有些虛幻,他沒有開燈。黃昏來時,艾椿往往心裡特孤單,是一種故交天涯骨肉分離的失落感。艾教授聽着這房子女主人的均勻的呼吸聲,他一時忽生出一種歸家的踏實。
艾椿教授幾次想離開回去,但心有牽掛,孤零零的讓一個喝醉酒的女人躺着,且是難得的朋友,豈不是很不仗義!他想打開燈,可一時不知開關在哪?正在這時,有人按響門鈴,艾椿起身打開門,藉着走廊裡昏昏的路燈,見門口站着一位身材勻稱高挑的女人,不是女孩,也肯定不是來時遇到的討厭的老嫗。
“請問衣大姐在嗎?”很清脆的悅耳的聲音。
“在的。”艾教授點了點頭。那女人不待邀請,便進了門,在一邊的牆上摸索了一會,房間頓時大亮,艾教授爲之一驚,眼前的來者竟是一位超塵拔俗的步入中年的美女,氣質照眼,似曾相識燕歸來,艾椿教授在努力回憶在哪裡見過她。大凡美女,雖第一次見,也不會有陌生感。
“請問貴姓?”女客人竟反客爲主,她大大方方的走進小客廳。
“不敢,姓艾,草叉艾,請問您?”
“您是大學的艾教授吧!久聞大名。我是市文工團的巫紅,我多年前聽過您的一次關於美學的講座。”
艾椿教授想不到衣大夫要把這位美人坯子介紹給他,在燭光似的節能燈光下,一點也看不出眼前的巫紅有什麼異樣,但願她的什麼精神病已成過去,不再復發。或者有的人就是遇到挫折時,精神有種恍惚,這原本不是什麼病。社會總習慣把有的人身上異於別人的東西視爲不正常。
例如有的孩子,就是不合羣,不好同人交流,這本很正常,不是什麼滾他媽的自閉症。父母應該很理直氣壯的說:“這是我的孩子的特性。”不必四處求醫,弄的大人孩子累個不死。
艾椿教授告訴巫紅,衣大夫有事去大學,在我家吃了一頓便飯,因爲不勝酒力,怕是已經睡着了。
“小巫啊,你來得真好,麻煩你今晚照應一下,我得趕回家。”艾椿說。
“再坐會!等會我把衣大姐叫醒。”巫紅找出兩個杯子,又從矮櫃裡取出茶葉盒,泡了兩杯淡淡的茶,一杯放在艾椿面前。看來她對這個家和熟悉。
“讓她睡吧,看她挺累的。”艾教授輕聲說。
艾椿和巫紅在淡淡的橙色的節能燈下,相向坐着,靜靜的,誰也沒有說什麼,都能聽到自己的心動的聲音。兩人就這麼靜靜的坐着,並不覺得需要語言來配合。
好一會,座機鈴聲驟然響起,衣大夫被吵醒了:“喂,什麼?好,我一刻鐘趕到。”原來來了個難產孕婦,人近乎昏迷,醫院院長來電話催衣大夫速去產房。
“小巫啊,你來得真是時候,請你陪着艾教授,我不回來你們一定別走!”衣大夫邊說邊整理頭髮。
秦根忙着把跟前的一杯茶遞給衣裳,她一氣喝了大半杯。巫紅又絞了個熱毛巾遞給她的衣大姐。
艾椿想幫忙也不知從何下手,只是說些沒用的話“行嗎?非你去不可嗎?都怪我勸了你兩杯酒。”
“是的怪你,捨不得讓人喝似的,兩人才喝一瓶,你知道我是越喝越清醒。等我回來,弄晚飯吃,再喝一瓶。”衣裳笑着對巫紅說,“我的客人暫時委託你保管了。”她打開電視,對艾椿說,“你們到我房間看電視吧,正在重播舊版《紅樓夢》。”
“艾教授,您去看電視,我有事要同衣姐說。”巫紅笑着扶着衣裳下樓。
這時,艾椿教授纔有時間打量這所房子。雖是小三間的格局,傢俱擺飾一點不時尚,但十分潔淨,幾乎是一塵不染,看來整潔和井然有序是一貫的,不是爲了客人整理出的。尤其是那張牀,平平整整,枕巾清清爽爽,一點也不像自己的枕巾抹布似的。白色的牀帳上方橫掛着淡紅色的帷幔,細細的一串流蘇。桌上擺了個看葫蘆,染上了淡淡的金黃色。艾椿感覺這裡有貴族氣,雖然這裡陳設並不值錢。
電視畫面里正是賈寶玉進了秦可卿臥房內,房內陳設很吸引寶玉眼球。曹雪芹寫秦可卿房內陳設非凡,全是貴重的古董,讀者也就相信了,劉心武加以解密,認爲描述秦可卿房間的珍品,暗示她來自皇室,這是哪對哪啊!
曹雪芹用了超一流的浪漫主義的手法,寫了**大家賈寶玉對秦可卿的絕好感覺,覺得她臥室內的東西什麼都好,誠如艾椿覺得衣裳臥房裡的小擺設也很有品位。感覺好了,稻草也有金條樣。
艾椿教授見過一些離異的女人,房間裡大多雜亂無章,艾椿很佩服這裡女主人的整潔有序,這個女人有不一般的心理強度。
衣大夫沒有想到艾椿教授這樣的貴客會到她的房間來,她自然不會刻意收拾,就像現在真要下去視察的領導,突然到下邊巡視看個真相。
女人,邋遢的不行,潔淨很的怕也不行,泥土做成的男人不適宜在過於整潔的環境中生活。大凡太講衛生的女人,影響感情的交流。不邋遢也無潔癖的女人好,中庸吧!生活中更多的需要中庸。
艾椿教授坐在女主人剛纔睡的沙發上,還能感到她的淡淡的體溫。他有意無意的望着電視屏幕,等着巫紅。可是一等再等,不見巫紅回來,黑夜把艾椿一個人涼在這陌生又溫暖的空間裡。
艾教授調了個臺,正在介紹好萊塢的影星伊麗莎白-泰勒。這個大影星是著名的“美神”,被譽爲“二十世紀最佳女影星”,1965年主演《誰害怕弗吉尼亞—伍爾夫》,使她的演藝登峰造極。泰勒的形象使艾椿一下想起了衣裳,都是身材勻稱,凹凸有度,瓜子臉形,還有略帶一點憂鬱的眼神。可是,私生活上大相徑庭。
泰勒一生經歷了八次婚變,被罵爲“大騷貨”,而到目前爲止,衣裳才一次婚變,自然也沾不上“大騷貨”的美名。艾椿弄不懂這位姣好的女大夫爲什麼離異後近二十年孤身?要不是酒後真言,艾椿還不知道她曾有意過傅副市長,可除了傅某人,這世界就難道沒有別的男人可供選擇?
婚變八次似乎多了些,但選擇一兩次還不會被譽爲“騷貨”吧?可在中國也很難說。艾椿也不明白,這騷貨二字,怎麼成了女人的專利? 女人一生因爲一個負心男人而不再積極地再尋覓一個好男人可不是於時俱進哪!女人一生因一個負心男人而過分積極的不斷找男人,同樣不是於時俱進。與時俱進的含義裡有適可而止。
時鐘已指向九點,巫紅還是沒回來,衣大夫叮囑她相陪的麼。艾椿教授有些着急,因爲每晚九時半,柳留梅從教師或辦公室回到宿舍,就會給艾椿例行的晚間電話,聽到老頭子平靜的有些沙啞的公鴨似的聲音,她纔會放心躺下。
衣大夫也該回來了,手術不能做這麼長。艾椿輕輕的度步出門,扶着鏽跡斑斑的鐵欄杆向遠處張望着,除小小的昏黃的路燈光外,是濃重的黑暗。進門時,艾椿偶然發現,來時衣大夫開門的一串鑰匙還在鎖孔裡,艾椿獨自會意地笑了出來,因爲他想到柳梅有一次說過,她有幾次忘了把鑰匙拔出來,他詭秘的對柳留笑着說,“能從仿生角度發明一種能被鎖孔擠出來的鑰匙就好了!”柳留梅好一會才明白老頭子說的什麼,笑着牙一咬“看以後鎖孔不把你鎖定死!”
艾椿把鑰匙拔了出來,這串鑰匙難住了他,看來他只能守株待兔了。他想了想,只好給柳留梅發個短信“韓瀚主席有病住院,今晚在病房陪他。”信發出後很內疚,一是好友韓主席似乎是永遠健康,只是那方面能力似乎有些滑落,早晨醒來不太翹,正常的應該在一泡尿尿完方纔不翹。可老年人有關能力的衰退是健康現象,亢進纔是病態。癡呆症之前往往伴隨着亢進。
謊稱讓老友住醫院是對老友的不敬。二是不該給柳留梅撒謊,這麼多年,他只對柳留梅撒過一次謊,他謊稱自己一不小心在娛樂場所被警察請進了看守所,意在讓柳梅離開他,他不想再拖累她。
艾椿教授見臥室有一架精緻的小書架,他瀏覽了書架上的書,除醫學書籍外,還有一些品位不低的文學作品,有一本平躺在書架上的陳舊日記本,引起了艾椿的注意,翻了翻,原來是衣裳大學畢業時的同學留言錄,頭兩頁空着,似有所待,艾椿手癢癢的,從桌上的筆筒裡拿起一支鉛筆,略一思索,在日記本上留下了一行字。
離開留言簿,感到無所事事,艾椿只好在衣大夫房間的沙發上看電視,沙發牀軟軟的,靠背同坐墊有120度,不像自己家的90度,只能正襟危坐。那90度,還是上世紀七十年代的產物,90度的沙發是時代的特徵。柳留梅在家的時候曾要求換個120度的。
艾椿教授舒適的斜靠在客家的120度沙發上,一會電視上的畫面漸漸紊亂,他不由自主地180度的歪倒在沙發上,近乎一天的興奮,漸漸轉化成不可逆轉的疲憊,他真的很累很困了。
深夜,衣裳大夫終於疲憊的回到了家,看到這位友人在沙發上熟睡,彷彿有家的感覺,一時頓感輕鬆。她發現梳妝檯上的同學留言簿被翻開,見是十個流利的行書,是讀書人的筆意:
幾度見人人總好,
及識標格過於人。
衣裳大夫笑了笑,合上了本子。她轉身欣賞了一會艾椿的睡態,輕輕給他蓋上一條線毯,她自己也就寬衣解帶上了牀。
艾椿教授一覺醒來,已是第二天上午的九點,能睡這麼長時間很難得。**的衛士說,領袖睡了個好覺心情就特好,誰不是這樣?豈止是領袖!人都是這樣,動物也是這樣。
好心情的艾椿很快發現臥榻之側有特殊情況,衣裳大夫正發出細而均勻的呼吸聲,她正睡得很甜,是側身而臥,一條薄薄的被子如山勢起伏,女人的側臥的映像是令人記憶深刻的。 艾椿不知她昨晚搶救產婦何時歸來,他感到自己沒等她回來,自己竟睡了過去,而且睡在她的臥室裡,孤男寡女共一臥室是否是不夠恰當?艾椿輕輕掀開身上的線毯,這毯子顯然是衣裳給蓋上的,艾椿有些感動。
艾椿教授坐了起來心裡捉摸者,自己開門走吧,不合適,繼續留下呆在沙發上也不合適。正在兩難時,衣裳醒了,第一句話是“好久沒有睡得這麼香啊!”
“你回來爲什麼不叫醒我?”艾椿問。
“那不是太殘酷?記得兒子小時候上學,早晨最殘酷的是把兒子弄醒。”衣裳打了得哈欠,“再說,叫醒了你,深更半夜的,讓你留下還是讓你走?”
“產婦安全吧?”
“晚送來半小時,大人孩子都怕有保不住。爲了省錢,在家裡讓婆婆接生,偏又碰上難產。”
“你是功德無量啊!”艾椿由衷的說。
“像**評價**功過,三七開。我以爲如論功或好壞過,大多數的人是三七開,正常的人性是主要的。我這輩子到現在接生四千四百二十二,可經我手斷送了的沒見天日的生命已有三千一百零八。上蒼不懲罰我也就謝天謝地。”
艾椿心裡一激靈,要說罪過,自己纔是真正的有罪,製造了生命,又讓生命終止。艾椿不想深入這個沉重的話題,隨意問道:“你每天睜開眼後,看到或想到的什麼事讓你高興?”
“我醒來後,能看到一個讓我順眼的男人最高興。”衣裳直言道。
艾椿讓這句話給噎住了,一時不知怎麼接話。
“結婚以後的若干年,醒來看到丈夫在身邊,那是比冬日的太陽還溫暖。離異後,醒來見到兒子最高興。兒子大了,不在一個房間了,醒來後常有迷茫,就趕快起來上班,看到產房裡的嬰兒心情一下就好了。這輩子同嬰兒打交道也是福分。在殯儀館實習的殯葬專業的大學生,老師安排來我這裡看看新生嬰兒,是有道理的。”
衣裳大夫翻了個身:“不過今天早晨醒來看到你平平安安的也很高興。教授,請你背過身去,我要起身,我這個人睡覺基本是動物樣的睡,而且已經習慣一個人睡,沒有干擾,睡的恣意,這人的睡眠啊,是很自私的一樁事。”
“動物般的裸睡,這有利健康。自私,許多方面是人權範圍。”
“那不過是習慣罷了!心情不好,剝了皮睡也不會健康。昨夜心情特好,救了母子兩條命,老友又在我陋室安睡。”
“我的老友鬱文在勞改農場改造時候,夜間不允許勞改犯穿**內褲睡,誰要是穿**內褲,誰就是資產階級沒有改造好。”艾教授有意轉移話題,“你這蚊帳的帷幔流蘇挺好,看着舒服!”
“我自小習慣有蚊帳的牀,在蚊帳裡睡得踏實。”
艾椿教授想,如果不是柳留梅,眼前的蚊帳會不會也屬於他?
一夕春風絳帳,千里鶯歌燕舞。
“你這‘衣’姓可是稀有物種。”艾椿沒話找話說。
“誰說的呢,蔣介石的座機長就姓‘衣’,叫衣復恩。我們家譜上有他。蔣介石最信任他,抗戰期間蔣總統外出視察,被日本軍機緊追不捨,正是本家衣復恩的沉着和高超技術,甩掉了日機。”
“這也算是你們‘衣’姓對抗日的貢獻。”艾椿說,“這衣啊,是要穿在人身上的,大夫啊,你還是得有個伴哪。”
“我的伴一個一個丟失,先是丈夫,後是兒子,前不久又丟失一個伴,十五歲結的伴,跟了我三十五年,每個月光臨的時候,有時還嫌她來得勤,可是她說走就走了。”語頗傷感。
艾椿想了想,想不明白,這是她的什麼樣的伴呢?
“這個伴一走,我難受得好一陣,感到我真的開始老了,有從女人行列中退休的末世感覺,也才真地感到孤獨。”
“一個人也就容易孤獨,心是浮的,兩個人的心在一起才能落到實處。”
“那也要看兩顆心是否相通。”
這樣隨意又舒暢的睡醒後的對話,使艾椿想起“枕邊人”這個概念,“枕邊人”同枕邊書
一樣的不可或缺,衣裳大夫確實個男人理想的枕邊人,睡前醒後都能翻上令人莞爾悅目的三五“頁”。
正在兩人有一句沒一句說些玄又不玄的話時,房門敲響了:“媽,快十點了,還在睡嗎?”
是衣裳兒子的聲音。衣裳加快了穿衣的速度,自言自語“這孩子,回來前也不來個電話。”她一點也不慌張的把門打開,對兒子說“艾老師在這裡呢,也不叫一聲?”
衣裳兒子見到艾教授,倒是愣了一會,但很快就高興的說聲:“艾教授,您好!”
“您好!”艾椿受到衣裳鎮靜的感染,挺直了腰禮貌的回了一句,只是感到身體有些彆扭,原來兩腳的皮鞋穿反了。
“你們一起回來的?”衣裳問兒子。
“一起,他到店裡去了。”這對同性戀伴侶自主創業,開了一家特色店,生意一直不錯。衣裳支持他們開店,她對兒子開出租車總是提心吊膽。
“我得告辭了,打擾打擾!”艾椿教授邊說邊出了門。
“吃了飯再走!”
“昨天吃得還沒消化完。”艾椿邊說邊出了門。
“你的帽子!”衣裳出門追上,“你慌什麼?有老虎咬你?”
艾椿收住步,同衣裳對視了一下,接過柳留梅給買的紫色鴨舌帽戴上,可帽舌帶到腦後去了,衣大夫給糾正好,兩人都笑了起來。
“昨晚換了一張牀,感覺如何?”衣裳大夫輕輕的問。
艾椿教授想了想說,“**說,一輩子最怕的是在同一張牀上睡覺。昨晚竟做了個怪夢,我竟受邀在高級黨校給幹部作報告,我說,什麼是好乾部?好乾部就像好男人:穩得住一顆心,管得住一張嘴,睡得住一張牀。”
衣裳吃吃的笑着,送客人到叉路口,拐彎就是公交站。
“別送了。”艾教授讓她停下。
“兒子回來就問我,你同不同意在他的婚禮上講話。”
艾教授突然一臉正色:“不少人用嘴說話,大夫,你是用你的難得的品格說話,你的要求我能不答應?”
“幾度見人人總好,及識標格過於人。”艾教授給衣裳大夫的題詞不是戲作,是他真實的感受,這個女人的精神世界強大而完整。
艾椿教授見衣大夫有些動容,便揮揮手,毅然移動腳步,看似輕快的走了,但是步履有點沉重,心有些感傷,一會竟任淚水酣暢淋漓的滴着,今生再也不會同一個這般詩意的女人睡在一個屋頂下,沒有愛情,只有友誼和純情。好一會艾椿才平靜下來,找回了自己,安靜的把手插在口袋裡,散步一樣的從容離開。
一路上艾椿總是想着衣大夫說的十五歲結的那個伴到底是誰?對女人就那麼重要麼?走着想着走着再想着,突然開竅,不免長嘆一聲。可羨可嘆惟有女人有這樣的膩友,賦予練就了女人忍耐與堅毅。男人一輩子不能有這樣的女友。
女人有了這位膩友,月月爲探看,天涯慰寂寥。
艾教授感慨,人和人處得長了,會有點故事,昨晚換了一張牀睡,應算是他和衣大夫的一個故事。人生在世的總得有些綠色的故事,它是人生的營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