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月,無星,天與水,皆是昏沉一片。四圍一片靜寂,只有偶爾水動的聲音,依稀溫柔,卻也依稀惆悵。
齊槿靜靜地站在船頭,一襲白衣,便像夜色裡的一片潔白月光。
楚龍吟無聲走過去,解下自己的外衣披到他身上,柔聲道:“別站在這裡了,小心着涼。”
聽得他的聲音,齊槿低低叫了一聲:“楚哥哥。”
楚龍吟微微一笑,展開手臂自後面將他圈住。察覺到懷中身子一僵,眼裡不由掠過一絲黯然:“從前我們不是一直都這樣的麼?原來你連我抱你一下都不願了。”
齊槿垂眸不語,倒也沒有掙扎。楚龍吟浮起一絲澀意的苦笑,將他圈緊了些,低低道:“小槿,你還記不記得那一年你生病了,全身發熱,怎樣也退不下來,結果還是我把你抱在懷裡,運功聚寒,整整一天,方把熱降下來了……”
低眸見齊槿微微失神,似亦正陷進往事裡,楚龍吟微微一笑,繼續道:“我還記得有一次,下雨了你還跑出去,我生氣你不聽話,便故意不理你。結果你很難過,來問我要怎樣我纔不會生氣,我就告訴你如果你親我一下的話我就不生氣了。結果你親了一下我的臉,我又說,臉不行,要親嘴纔可以,你問我爲什麼,我說因爲親嘴的話就是喜歡,我問你喜不喜歡我,你說你會一直喜歡楚哥哥,然後就親了上來……”
齊槿靜靜地聽他憶說着少年時的悠遠往事,一時間不由怔然。楚龍吟低眸看着他,眼神幽深,慢慢地將頭俯了下去,脣緩緩貼上懷中人的臉頰,低低喚道:“小槿……”
齊槿一顫,便要撇開臉去,楚龍吟卻是忽地伸出手去捏住了他的下頜,將他的臉轉了過來,望着他的眼睛道:“小槿,當初你自己說過會一直喜歡楚哥哥的,你不能說話不算數……”脣一低,便即吻上了那淡色的脣瓣。
齊槿努力想偏開頭,奈何楚龍吟大力捏住他的下頜,他根本偏不開,覺到楚龍吟的脣貼上來,眼裡卻是漸漸浮出一抹悽傷。
見他眼神,楚龍吟卻再也吻不下去了,一把將他放開,退開一步,緊緊盯着他,然後卻是苦笑道:“小槿,我該拿你怎麼辦?”
齊槿見他神情淒涼,心下亦大爲不忍,但卻無可奈何,當下垂了眼簾,低聲道:“楚哥哥,你還是讓我走罷。”
楚龍吟嘴角一抿,斷然道:“不可能!”
齊槿似是早料到這個結果,倒也並不驚訝,只臉上隱隱浮起一抹憂傷,再不言語。
楚龍吟胸中的怒火卻漸漸升了起來,直想攫着這人的雙肩將他搖醒,將胸中所有悲憤、傷心、不甘都吼出來,可到最後,卻終於還是沒有動,只握緊了放在身側的手,忽然冷笑一聲,道:“你還在想着燕沉昊是不是?你想走,想去見他是不是?那你又知不知道他現在在幹什麼?他現在正在率兵攻打你的故國,殘殺你的族人!我得到消息,北朔這幾天又攻下兩城,東蒼節節敗退……”
“不要說了!”齊槿忽然出聲截斷,低垂了眸,低聲道:“楚哥哥,你不要說了……”
“怎麼?受不了了嗎?才這麼一點就受不了了?你不是喜歡他嗎?這就是你喜歡的人!這纔是他真正的樣子!你爲什麼還看不清楚!你爲什麼還要這麼執迷不悟!”
齊槿輕輕閉了閉眼,復又睜開,並不出聲,卻直接往楚龍吟身邊走過。
楚龍吟卻是一把拉住了他,目光直逼他的眼睛:“到這種時候你就知道逃避嗎?害怕了?痛苦了?那你爲什麼不放棄,你爲什麼還要愛他……”
齊槿輕輕轉過目光來,緩緩對上他的眼睛,輕聲道:“那麼你呢?楚哥哥,你明知我不會喜歡你,你也明知這樣下去只會讓大家都痛苦,爲什麼,你還不放棄,爲什麼你還要這麼執迷不悟?”
楚龍吟臉上陰晴不定,銳利的目光直鎖齊槿,定定將他看了許久,最終,卻是頹然將他放開,慘然一笑,道:“小槿,我從不知原來你竟是如此鋒利的……”深吸一口氣,面色慢慢平靜下來,靜靜道:“好了,夜也深了,不要再站在這裡,進去罷。”不待齊槿動身,他自己已當先離去。
只是走了兩步,他卻又忽然停下,靜靜道:“不過,你最好別再想着走之類的,我說過了,我這次絕不會放手。”
齊槿回到艙內,揮退了上來服侍的侍女,簡單擦洗了一下,然後躺到牀上。
聽得水聲輕響,腦中卻是茫然一片,不知道該何去何從。
真的就任楚哥哥將自己帶去南桓嗎?或者逃回北朔?
可是,那個人已經不在那裡。
那麼,是到他身邊去嗎?看戰火紛飛,看生靈塗炭,看自己最愛的人把刀槍對準自己的族人?
如果真的見到,自己又該情何以堪?
便是沒見過,縱使日後可以再無其他阻力,這一切,也該會成爲兩人間的芥蒂罷?
那麼,自己還能像從前那樣愛他麼?
還能那麼單純地只願跟他在一起麼?
縱使愛仍在,一切,應該都會變了罷?
這世間,又哪有單純的愛呢?
或許,自己仍應回到從前的山中才是,紅塵繁華情仇,不如山中空地。
只有那裡,纔是真正屬於自己的地方。
而這東蒼,這北朔,這南桓,統統不是。
脣邊浮起一絲苦笑,齊槿靜靜閉上眼睛。
似睡,而非睡。這樣迷離的夜,這樣茫然的路,人,註定要無眠。
正是萬籟俱靜的時刻,忽聽輕輕一聲響。
很輕,輕得幾乎聽不見。
但齊槿卻聽見了,只因他本是無眠,況,這聲響又是響在他的房中。
齊槿立時起身,正要喝出,忽覺一隻手按上來,卻是捂住了他的嘴。
齊槿驚駭地睜大眼睛,立時掙扎起來,下一刻,卻覺身子一軟,竟是被點了穴道。
而待他欲呼之時,卻發現口不能成聲,竟連啞穴亦被封住了。
心下登時一陣驚懼,腦中念頭急轉,猜測來人究竟是誰又意欲何爲。正焦急無措之時,來人忽然在他耳邊以極低的聲音道:“別怕,是小王爺讓我們來救公子。”
小王爺?齊槿一愣,隨即卻是心頭一跳,小王爺……是……小瑾嗎?
心下不由微微一鬆,但隨即便又疑惑起來,小瑾怎麼會知道他在這裡?他現在在戰場,救走他的話,是要帶自己上戰場嗎?戰場……那個人……
心頭疑惑紛紛,來不及弄明白,這邊來人卻是已將他抱起,從窗中躍了出去。齊槿只覺身子一輕又是一頓,那人已是直直地落在了大船下的小舟上。
小舟在夜色中悄然劃開,慢慢遠離了大船。齊槿睜大了眼睛,眼前卻是朦朧昏暗,看不太清楚,只覺到自己被置入小舟中,小舟前行,身子也便隨着上下起伏。
隨着小舟漸行,齊槿卻是不由想起了楚龍吟,想到楚哥哥忽然發現他不見了還不知道會着急成什麼樣子。此番他費了極大力氣將自己從北朔帶出,如果發現自己竟逃了開去,他會不會很難過很傷心?雖然自己也想過要逃的,但終有了機會時,一時卻又不忍起來。畢竟,無論如何,他是他的楚哥哥,是他在這世上最不忍心最不願傷害的人啊……
正心思憂亂時,忽聽得喧嚷聲起,雖然不能動彈,齊槿卻能辨出那聲音是來自於楚龍吟的大船之上。當下不由一驚,楚哥哥這麼快就發現了嗎?
原來楚龍吟與齊槿分開後,在自己的房間亦是無眠,想了想,終還是起了身。這些時日,每晚他其實都在齊槿入睡之後來到齊槿房間,有時是坐在牀沿靜靜凝視他,有時也忍不住輕輕吻他,心中纏綿萬狀,只想將這人抱在懷中疼愛一輩子,但不時又是滿腔澀意憂傷,悲憤之下又直想再不顧其他就此將這人壓在身下,強行佔有。心中紛紛擾擾,到最後卻只是無聲一嘆,回到自己房中,卻仍是無眠。
只是這晚,楚龍吟一踏入齊槿房間便覺出了不對。只因他內力深厚,雖是齊槿呼吸極輕他亦能聽得清晰,但齊槿身子素來荏弱,因而呼吸總是很淺,而此刻房中之人,竟是呼吸勻淨悠長,倒像是練武之人之狀。
楚龍吟心中一凜同時,已是一掌挾風向那牀上之人劈去。果然,掌未到,那人已自出手迎上,兩人登時交戰一處。但楚龍吟武功既高,內力亦極沉厚,雖那人武功亦自不低,招式詭譎,但不多時仍是被楚龍吟一掌拍在胸前,登時吐血委頓在地。
楚龍吟晃亮火折,點亮燈燭,光亮之下,竟見被自己所傷之人竟是和齊槿一模一樣!雖心知是這人易了容扮成齊槿的樣子好不讓船上人發覺,但見了那和齊槿一樣的臉皺眉痛苦的樣子,仍是不由得心中一頓。下一刻,卻是省過來,想到此人扮成齊槿不過是要拖延自己時間,他必定還有其他同夥,齊槿此時應早被他們帶走!念至此處,眼中驀地閃過一絲狠利,喝道:“來人!”
因齊槿不見,楚龍吟大怒,原本平靜的大船上登時一陣**,一衆下人侍衛皆忙着四處追尋。但帶走齊槿的人卻甚是精明,將齊槿帶上一隻小舟後,同時還有數只一模一樣的小舟往不同方向而去,故意要楚龍吟辯不清方向,而就在此混亂中,載着齊槿的小舟卻是漸行漸遠……
齊槿也不知自己到底走了多久。這一路上,因爲怕他反抗逃走,那些人便在每頓飯中都下了少量的安眠藥物,令他始終昏昏欲睡。偶爾清醒只覺到馬車的顛簸,似乎是很急地向某個方向趕去,而到底是哪個方向,卻並無時暇讓他想明白……
而這日,等他再醒來的時候,一睜眼,他便看見了一張熟悉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