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裡舉着一把從小豬車上順來的小花傘。瞧這廝的品味?卓楊心中腹誹着走在漆黑溼滑的校園裡。雨水落在道路兩旁的樹枝上,再匯聚成大滴大滴的水珠摔向地面,有一些水滴掉落在黑夜的傘布上,‘嘭嘭’聲和雨絲的‘沙沙’聲交融在一起,像輕音樂裡的節奏鼓點。
冬雨如霧如煙,輕巧地飄灑在校園行路的地磚裡、枯枝敗葉上,淋溼了這地,淋溼了這天。隨雨而來的薄霧,像化不開的馬賽克,朦朧了眼前的一切。
遠處的路燈散發出昏暗的橘黃色光線,就像醉鬼們發紅的雙眼,燈光在雨絲中形成一圈冰冷的光暈。路旁邊的樓房裡偶爾透出一兩點無精打采的燈光,像是人在打瞌睡時的疲倦。
卓楊現在依舊很興奮,首場丙級聯賽大勝,再加上剛纔酒精和豔女的刺激,讓他不是太想馬上回到宿舍裡那張孤單的牀上,他喜歡這樣大口呼吸着冰冷的溼潤空氣。
時間已經有些晚,卓楊漫無目的的在校園裡雨中漫步,不知不覺來到了舞蹈大樓。這裡他很熟悉,舞蹈大樓裡有瑞莎科娃她們古典系三年級的教室。除了比賽日,他經常會在下課後來這裡等瑞莎,然後一起手拉手去餐廳吃飯。
五層的舞蹈大樓樓頂上,有一片頗大的露臺。
露臺上的雨聲應該沒有雜音了吧?
沿着樓梯慢慢往上走,路過二樓的時候,卓楊看見一間大教室的門虛掩着,這裡一般會用來做合唱之類的聲樂練習。大教室很大,天花板上的吊燈都有七八組,而此時,只有最裡面的一組小吊燈亮着,大半個教室顯得昏暗。
卓楊好奇地走了過去,輕輕地把虛掩的大門緩緩推開。
大門沒有發出一絲聲響。
樓道里是黑暗的,大門的地方也是黑暗的,整個樓層只有這間教室最裡端有一點燈光。
卓楊在教室裡隨意地掃視了一圈,好像沒有人。
是哪個粗心的傢伙忘記了關燈?他心裡想着。
就在準備邁步進入教室,去關掉這盞孤燈的時候,卓楊看見了角落裡的那兩個人。
角落裡有一圈單人沙發,沙發上面坐着一個男人,男人很陌生。
男人的褲子褪到了腳腕,下身赤裸半躺着依在沙發的靠背上。而他面前的地毯上,跪着一個女人,女人的頭埋在男人的兩腿之間,一頭美麗的金色齊肩短髮隨着頭部的上下而輕輕起伏。
女人是瑞莎科娃!
瑞莎科娃好像感覺到了什麼,她停了下來,疑惑地看向教室大門,然而那裡什麼也沒有,空無一人。
她站起身來,走向門口,往昏暗的樓道里看了看,似乎隱約中有個身影拐下了樓梯,又似乎什麼也沒有。瑞莎科娃遲疑了一會兒,搖了搖頭,也許是自己想多了吧?
輕輕地合上大門,裡面有個聳立的男人還在等待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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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雨不緊不慢地滴落在土壤中,似蒼穹憐憫的淚珠,參雜着淡淡的淒涼、淡淡的憂悒,飄向那翠綠的芭蕉。黑夜中,彷彿有個男孩撐着一把花傘在淚雨綿連中踽踽獨行,芭蕉葉尖凝聚的淚珠滴落在憂傷的細雨裡。
卓楊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離開那裡的,腦子裡一片混亂。雖然還只是個未經人事的青澀少年,但他知道那兩個人是在做什麼。
卓楊也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麼樣的情緒,憤怒、憂傷、絕望、糾結、痛苦、噁心、淒涼、失望……,好像什麼情緒也沒有,又好像也都有一點。卓楊就像行走在雨中的軀殼,裡面空空如也,沒有感情,沒有知覺,沒有五臟六腑。
夜更加的暗了,男孩舉着小花傘漸漸走遠,雨霧婆娑已經看不清楚他的身影。卓楊空蕩蕩的軀殼裡面,慢慢朦朧而起一絲難過,又緩緩的瀰漫,然後佔據了整個身體。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爲賦新詞強說愁。
每個稚嫩的少年都經歷過一些人生的酸甜苦辣,但少年的情感怎麼可能會深刻?
以爲撕心裂肺的搖滾就是痛苦,以爲花叢中追丟了蝴蝶就是憂傷,以爲看一場落淚的電影就懂得了悲哀,以爲情書被同桌撕得粉碎後會無比淒涼。
然而此刻,所有的負面情緒彙集起來,便只有難過。十七歲的卓楊人生中第一次有了情感上真正的一種難過。
這不是憂傷,也不是憤怒,也不是痛苦。
它只是很簡單而又很深刻的難過!
卓楊是一個單純的人,他會把事情簡單的分割。
來到漢諾威以後,他就聽說了瑞莎科娃的傳奇,也曾和馬克閒聊時八卦過她的趣聞軼事。但當他和瑞莎相戀之後,便簡單的將瑞莎科娃分割爲傳說中的瑞莎科娃和自己眼前的瑞莎,或者認識自己以前的瑞莎科娃和與自己相戀的瑞莎。
在他的潛意識裡,那是兩個不同的女人,一個存在於曾經流傳的緋聞中,一個真實活生生的在自己眼前。
而在剛纔的那一幕,兩個瑞莎科娃合二爲一了。
卓楊是個清澈的人,他熱愛人世間的一切美好。
卓楊愛瑞莎嗎?答案毫無疑問是肯定的。美麗、性感、熱情、可愛、時尚、聰明、溫情,這是卓楊爲自己心中的瑞莎打上的標籤,也是他對瑞莎所有的感覺。
瑞莎愛卓楊嗎?卓楊相信她是愛他的。他看得懂瑞莎眼神裡的柔情和愛戀,也時常將她攬在懷裡,瑞莎把耳朵貼在卓楊的胸口,喃喃自語:卓楊,我愛你,我愛你……
初戀,會在少年的內心深處自發地形成一種完美和儀式感,甚至會成爲自圓其說的幻想夢境。
潛意識裡營造的完美,讓卓楊忽視了他與她之間的年齡差距和心理閱歷上的差異,以及流傳於坊間的蜚語。
卓楊是個驕傲的人,他拒絕所有企圖的羞辱。
他沒有去撞破那一處齷齪,沒有當場暴怒痛擊醜陋,就好像他五歲時看的老版《水滸傳》裡那些好漢一樣,一刀下去萬事清白。
骨子裡的清高和驕傲讓卓楊覺得,繼續面對那一幕是一種羞辱,無論平和抑或動粗,都是對自己的侮辱。
所以,卓楊安靜地離開了,或者說,他默默地逃避了。
逃避是人類最古老和最擅長的行爲之一。智人爲了逃避和對抗尼安德特人的追殺,發明了石矛;原始人類爲了躲避野獸的襲擊,建造了半穴居的房屋;人類的祖先爲了逃避食物減少帶來的飢餓,從非洲的海岸邊出發,走向了整個地球。
我們每個人都在不知不覺中逃避,逃避貧窮、逃避無知、逃避責任、逃避黑暗、逃避抑鬱。
卓楊的離開是一種逃避,他如果惱羞成怒的動手,也將成爲一種逃避。逃避自己曾經的愛,逃避父親遺傳給他的善良,逃避自己的內心。
怎樣才能不去逃避?只有勇敢的去面對自己的內心,勇敢的承認自己內心的真實,那一切的行爲將發生質的改變,變成挑戰,成爲渴望。就像我們的祖先一樣!
勇敢是人類最高貴的品質!———卓彤彤
卓楊在雨中漫無目的地走着,雨越下越大,打溼了他的褲腳和後背,頭髮上也開始流下細小的水滴。寒夜的冰雨讓他開始恢復知覺,卓楊很冷。
難過的心情和冰冷的身體讓卓楊不知所措,他沒有經歷和經驗去處理這樣的情緒。然而,有經驗又能怎麼樣?
負面情緒瀰漫的時候,人是需要宣泄的。有人選擇了酒精,有人選擇了放縱,有人選擇了暴力,有人選擇了傾訴。
卓楊選擇了鋼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