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25號,分行開年會的日子。辦公室前兩天就發了通知,要求大家着工裝下午兩點在復興門外大街的北京中國職工之家酒店二樓會議室參加2017年分行年會。
江寧今天的主要工作不是開年會,年會就是走個形式,她惦記的是上週五長青文化旅遊放款的材料趕緊補過來。成傑在中午之前倒是把股東會決議拿過來了,江寧打電話問肖俠抵押登記辦得怎麼樣了?肖俠說你放心,正在辦,週五前一定辦好。
下午一點半的時候,大家陸陸續續都到會議現場。會場裡燈火輝煌,音響裡反覆播放着《歡迎進行曲》。辦公室的同事們忙着擺放桌牌、調試話筒;舞臺背景投影上反覆播放分行今年獲得的各項榮譽和行領導外出考察客戶的照片。同事們有的三三兩兩站着聊天,有的找到位置坐下來。有桌牌的,只是分行領導和中層一把手,其他人,只能往後面坐。
兩點鐘,年會準時開始。主持人錢進西裝革履,打着漂亮的淺藍色格子領帶,挺着碩大的將軍肚登上舞臺,行服顯得特別不合體。
錢進對着話筒說:“同志們,我們今天召開分行2017年年會。2017年,雖然外部經濟形勢嚴峻,但是,分行在總行黨委的正確領導下,還是取得了不俗的經營業績,但也存在一定的不足和短板。我們今天齊聚一堂,就是要總結今年一年的成績、梳理存在的不足,爲來年取得更大的業績打好基礎。下面有請計劃財務部張昊總經理給大家做2017年分行經營業務分析。”
張昊在音樂聲和鼓掌聲中走上舞臺。他的PPT做得華麗無比,裡面分析了今年分行的經營數據、與兄弟分行的比較、與北京市其他銀行業金融機構的對比,尤其是與北京銀行、南京銀行、包頭銀行等城商行北京分行的對比。重點強調了不良的增加和零售貸款投放沒完成,只不過沒提不良資產轉讓的事,這是賈行君讓他這麼說的。
張昊說完,賈行君就上臺了。在舞臺射燈的照耀下,他的腦門閃閃發亮,像頂了一個燈泡。
賈行君照着稿子念,簡單說了成績後,就開始說不足,包括幾個支行強弱不均、客戶數量不足、客戶貢獻度不均、零售、不良,以及下一年的措施,要加強培訓提高業務素質提高合規意識等,最後着重強調了黨建的重要性。
賈行君講話時往臺下掃了幾眼,發現大家要麼麻木地看着他,要麼興奮地看着手機,只有任偉和王東在筆記本上做記錄。他心想,下次開會先把手機收了。
年會第三項是給先進個人和先進集體頒獎。錢進上臺宣佈了先進個人的名單,除了風險條線的幾個部門,其他每個部門和支行都有一個先進個人。
在**的《拉德斯基進行曲》中,先進個人排隊魚貫而行,上臺領獎。賈行君和其他三位行領導上臺頒獎,還熱情地和大家合影留念。
錢進頒獎後沒有下臺,在旁邊站着,等先進個人下去後,他宣佈先進集體名單。先進支行是對公業務綜合排名第一的望京支行和零售業務排名第一的石景山支行;中後臺服務先進部門是計劃財務部和零售業務部。中後臺服務先進部門是賈行君提名的,一方面賈行君覺得這兩個部門做得還不錯,另一方面,他故意不提名風險管理部門,就是要讓任偉把風險條線的人徹底得罪完。
在頒獎過程中,賈行君轉頭看了看邊上的任偉,看他對別的部門領獎,他分管的沒有領獎是什麼反應。結果看見任偉跟沒事人一樣表情自若,又一次對任偉的情商產生了深深的懷疑。
田勇拉了個微信羣,找了劉志遠、黃一帆、馬高峰、高遠,說一會開完會行裡不管飯,我們幾個一起去吃飯,再樂呵樂呵。幾個人都秒回“沒問題”。
頒獎結束後,年會接近了尾聲。錢進再次走上舞臺,衝着話筒說:“同志們,今年的年會是勝利的大會,成功的大會。尤其是賈行長的講話,對我們明年的工作有重要的指導意義。會後各支行和部門組織全體員工認真學習賈行長講話精神,對照查找本部門的不足,要以部門爲單位寫出明年的工作計劃,後天下班前交給辦公室。散會。”
錢進的發言像是飯吃到最後吃出死蒼蠅一般噁心。大家覺得年會就是來放鬆一下,聽行長扯個淡,沒想到最後還有這麼一出。喜悅的氣氛頓時打了對摺,轉眼想想不幸中的萬幸是以部門爲單位寫計劃,就是苦了綜合員,其他人還是可以樂哉悠哉。
田勇他們五個故意磨磨蹭蹭走在後面,怕在車庫裡碰見行長員工看到他們幾個一起出去不太好。看着大家都走得差不多了,五個人鑽進田勇的沃爾沃SUV,一溜煙衝着新疆大廈飛馳過去。
包房早就定好了,田勇坐到主位上,招呼大家隨便坐。一通謙讓後,劉志遠坐右手,黃一帆左手,劉志遠的右手邊是馬高峰,黃一帆的左手邊是高遠。
田勇徵求大家的意見吃啥菜,幾個人說都行,你看着點。他點了自制酸奶、大盤雞、饢包肉、紅柳烤串還有其他十來個菜。菜上得還挺快,不一會擺滿了一桌子。
大家都同意喝啤酒,主要是考慮一會唱歌的時候也是喝啤酒,摻了酒容易上頭。
吃了幾口,田勇舉杯說:“感謝各位領導一年來對我的照顧,讓我得了個先進,我敬大家一杯。”
劉志遠拿着肉串邊吃邊說:“大家都是兄弟,你這樣說就沒意思了,來來來,一起喝酒。”其他人也說:“都是兄弟們,別客氣,喝酒喝酒。”
幾個人你來我往碰杯吃喝了一會,田勇對劉志遠說:“今天風險條線好像什麼獎都沒得呢。”
劉志遠還沒吱聲,黃一帆說:“誰說不是呢。我聽說是任偉在會上主動提出放棄讓風險條線的員工參與評獎的。”
劉志遠知道這個事,所以沒表現得十分驚訝。其他三人都瞪大眼睛,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一帆說的沒錯,我也聽說了,這個二貨,不知道他怎麼想的。我們一把手無所謂,可部門員工怎麼想,以後還怎麼忽悠大家幹活。一帆,以後任偉讓幹啥活你別那麼積極,”劉志遠接着說。
“我積極個毛線,我都不怎麼去行裡,”黃一帆笑着說。
“好處都是他的,他掙得盆滿鉢滿,不考慮手下人的死活,他眼裡只有賈行長……”後面這半句話田勇覺得說漏了,馬高峰和高遠都是賈行君的親信,這麼說讓賈行君知道不太好。
又喝了一會,每人的三瓶都交瓶了,各個小臉緋紅,田勇叫服務員又給每人開了兩瓶。
“吃飯就喝這五瓶吧,一會唱歌還要喝呢,”高遠對田勇說。
“嗯嗯,”田勇應着把每個人的酒遞過去。
劉志遠突然問大家:“朱保國給你們打電話沒?”
“打電話幹什麼?”黃一帆問。
劉志遠說:“這貨去了人力資源後,得瑟得不得了。前幾天還給我打電話說可能要調整我去幹支行行長,問我有什麼想法。”
高遠說:“你不用理他,賈行長不會讓他胡來的。他啥也不懂,整天瞎折騰。”
馬高峰笑着說:“這算什麼,還有更誇張的呢。”
其他人都表示趕緊說,洗耳恭聽。
馬高峰接着說:“朱保國叫着面試通過還沒入職的一干人等出去喝酒,喝得一個小夥子吐得不省人事,說是讓人家提前感受歐北銀行的文化。”
其他人紛紛搖頭。
幾個人邊聊邊喝,兩瓶酒很快喝完了。
劉志遠起身,其他人也起身。
田勇說:“我叫了代駕,一會劉總和黃總坐我的車走,馬總和高總辛苦打車,廣西大廈VIP888房間,一會見。”
五人下樓分頭去了。
北京的冬天雖然寒冷,但卻不耽誤大家增長夜生活的經驗。
兩輛車前後腳到了門口,田勇招呼大家往裡走,聽到勁爆的音樂聲和嘈雜的歌聲,看到熟悉的或長髮飄飄、或短髮盈盈的擦脂抹粉、體態纖瘦、穿着超短裙的女孩子們一羣羣來往穿梭於各個房間。
早有打扮成聖誕老人的接待小哥迎上來帶他們往房間走。在走廊裡,房間內撕心裂肺的吼叫式唱歌聲音不絕於耳,如果沒有音樂伴奏,趁着酒勁真有可能以爲來到了監獄,裡面有人在被拷打。
今天是田勇的主場,進了房間大家剛落座,身材修長的漂亮媽咪貼到田勇身上,嗲嗲地說:“哎呀,田哥,你可有些天沒來了。”
田勇對媽咪來說,不僅僅是顧客這麼簡單。這個媽咪其實才三十歲出頭,模特出身,是這個店老闆的女朋友。這個店老闆,是田勇小時候衚衕裡的發小。他這個發小前些年幹了些遊離於法律邊界的生意,這幾年好不容易把自己洗白,幹了這個買賣。
田勇坐下點了一根菸說:“今天我們公司幾個領導來玩玩,你給找幾個好點的姑娘。”
“田哥您放心,包你滿意,”說着轉身出去了。有服務生小夥子端進來啤酒、乾果、水果,公主則把抽紙和菸灰缸還有酒杯給按放好。
不一會兒,媽咪又出現了,身後烏泱泱跟了十幾個姑娘,各個腿長腰細。媽咪站在一旁,對姑娘們說:“向先生們問好。”
“先生晚上好,”姑娘們齊刷刷鞠躬問候。
然後就像上體育課報數一樣,姑娘們開始挨個自報家門:“來自內蒙”、“來自黑龍江”、“來自河北”、“來自山東”……
田勇一眼就看上內蒙的那個姑娘。這個姑娘面目姣好、長髮披肩、身材丰韻,尤其是那雙大長腿,恨不得從胳膊下面長出來。她可能是新來的,要不以前從沒見過。田勇想選她來着,可是礙於今天的場合,他請客他先選畢竟不能這麼幹。
“劉總先選一個,”田勇給劉志遠說。
“別別,我雖然不識數,但孔融讓梨的道理我還是懂的,大哥先來,”劉志遠笑着給田勇說。
這時從外面走進來一個姑娘,衝上來就撲到田勇的懷裡,假裝含情脈脈地說:“田哥,你來了也不找我呢?”
田勇使勁抱了抱她,讓她坐到自己旁邊。大家“嘿嘿”笑了幾聲,知道這是田勇的相好。
幾個人推來讓去,最後都選了自己認爲滿意的姑娘坐到身邊。那個內蒙的姑娘被劉志遠選去了。
黃一帆悄悄給旁邊的高遠說:“出來唱歌最爽的時候就是姑娘們走進來說‘先生晚上好’這一刻,看見這麼多大長腿,這時候男人的虛榮心和佔有慾會得到極大的滿足。而且,黑燈瞎火的看上去都是美女,要等坐下來才發現一個個都是些啥呀,歪瓜裂棗的,感覺很沒勁,只能悶頭喝酒了。”
高遠笑着說:“仙女還能來這地方?七仙女和董永來這裡相會是吧?”
黃一帆咧着嘴笑。
過了一會,黃一帆說:“高遠,你說銀行現在還有好人麼?”
高遠似笑非笑地說:“不能說一個沒有,但好人不多了,今天這五個不能算是好人。”
說完兩人哈哈大笑。
黃一帆又問高遠:“你說以後人工智能發達了,這兒的姑娘都是機器人,外貌比現在的還好看,你要把她帶走的話,還算違法麼?”
高遠想了想說:“算吧。”
黃一帆不屑地說:“那買個硅膠娃娃也算了?”
高遠不能回答。
黃一帆接着說:“其實國家不讓這麼幹,第一是男女平等,第二是維護現在的婚姻制度穩定。你說是麼?”
高遠笑着說:“出來玩會,你哪來的那麼多人生思考?要找機器人,你先問問你老婆願意不?”
兩人又哈哈大笑。
一切安排妥當,田勇說大家一起喝一個,衆男女紛紛舉杯,碰杯的碰杯,敲茶几的敲茶几,大家一飲而盡。
幾個姑娘挨個給大哥們敬酒,公主也挨個敬酒,媽咪也進來敬酒。田勇看見那個姑娘和劉志遠摟摟抱抱,心裡很不是滋味。媽咪來敬酒的時候,田勇貼着她的耳根子說了幾句話,媽咪點頭,說哥你放心,沒問題。
後面的流程嘈雜而乏味:有男女對唱的、有獨唱的,時而鏗鏘有力、時而低沉抒情,每唱完一首,大家又紛紛舉杯。還有玩篩子的,一男一女誰輸了誰喝。這個來勁,喝得快,而且不全靠運氣,一會就能喝很多。
高遠今天運氣不好,亦或說是技不如人,被旁邊的姑娘屢屢得手,輸了好多。高遠“咣咣”地喝,姑娘“咯咯”地笑。他覺得天旋地轉,在沙發上靠着眯上了眼。旁邊的姑娘給弄來一杯蜂蜜水,喂到嘴邊喝下去,他感覺好些了。
田勇看時間都快一點了,大家也都喝得差不多了,自己一會還有事,就問要不咱今天先撤?其餘人似乎也在等這一刻,不約而同地說“好好好”。田勇想,今天其實也挺辛苦的,從吃飯到現在,沒停點地折騰了六七個小時,快趕上一天上班的時間了。
田勇結賬的時候,清單上顯示他們今天一共喝了113罐啤酒。
田勇把搖搖晃晃、步履蹣跚的劉志遠幾個送到大廈門口,看他們一個個打車走了,閉着眼喘幾口氣定了定神,好像幹了體力活累壞了一樣。他扭頭慢慢扶着欄杆走到負一層,摸出手機,打了個電話,媽咪帶着剛纔那個內蒙的姑娘瞬間出現在他眼前。
“這是你田哥,田哥帶你去吃夜宵,”媽咪對旁邊的姑娘說。
“田哥,她叫可兒,你們倆慢慢吃哦,”說完媽咪笑眯眯地離開了。
田勇努力睜開眼睛,看見這個叫可兒的姑娘換上了自己的衣服:米色羽絨服,牛仔褲,過膝的軟皮黑色靴子。還是長髮飄飄,還是清秀的臉蛋,還是白淨的皮膚,還是微微上翹的嘴脣,他很喜歡。
田勇伸手想拉她的手,可兒挽住了他的胳膊,扶着他出了門。可兒身上的香水味弄得田勇心旌盪漾,忍不住扭頭親了她一下。
代駕師傅早就在門口等着,他倆坐到後排座,車一會開到阿誠潮汕小館。田勇讓可兒點了幾個菜:乾貝鮮蝦粥、幹炒牛河、潮汕蠔仔烙和鐵板豆腐。他現在頭暈腦脹、一陣陣噁心,一口吃不下,但可兒好像胃口挺好,吃得津津有味。
“你是哪一年的?”田勇問。
“哥,我98年的。”
“你喝了也挺多,還吃得下啊?”田勇問。
“我起得晚,下午去逛街,沒吃晚飯就來上班了。”
“你出來幾年了?”田勇儘量避開讓對方感到不愉快的用語,他覺得情商高的表現之一就是能和對方好好聊天,不讓對方感到尷尬。
“兩三年了,初中畢業沒再上高中,像我這樣的學生,大學肯定考不上,上高中也是瞎耽誤功夫。也沒啥好工作,要麼去工廠,要麼去站櫃檯,我都試過,不太適合我。再說家裡還有個弟弟,我還得供他上學,”可兒說得很平靜,也沒耽誤吃牛河。
田勇見過的姑娘十個有八個都說自己出來掙錢是要供弟弟妹妹上學,可能這樣的回答顯得有人情味,掩蓋了好逸惡勞的尷尬,逐漸成了標準答案。
“一會跟我走哈。”
“行啊,李姐給我囑咐過了。”
結完賬,依舊是可兒挽着田勇往外走。他看着可兒說:“你長得真好看,做我女朋友吧?”
可兒笑了笑說:“哥,你別這麼心急,先過好今晚再說。”
田勇咧着嘴笑了。
代駕師傅和他倆上了車,馬路上冷冷清清,只有寥寥的幾家店鋪裡還有人影晃動。黑色的沃爾沃在甜水園街揚長而去,帶起幾片枯葉翻騰着單薄的身姿,見無人理睬,無奈很沮喪地緩緩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