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幾天的一個上午,賈行君正在會議室組織召開十二月的行長辦公會,收到張彬玉發來的一個微信鏈接,打開一看,是一篇報道。題目是《美女下屬和行長開房,是心甘情願還是另有隱情》,內容竟然指名道姓寫甌北銀行北京分行行長賈行君如何與營業部總經理趙莉莉在尚官壹號度假酒店開房,添油加醋地增加了很多露骨的描寫,配上了他倆一前一後下車的、他摟着趙莉莉散步的、一同進出房間的照片,以及對房間的門牌號204的特寫,還附上當天酒店開房的電腦記錄截屏。
賈行君頓時心跳加速、虛汗直冒,雙手握緊椅子的扶手才微微顫抖着站起來,在其他人異樣的眼神中走出會議室回到辦公室,關上門,撥通了張彬玉的手機。
“老賈,你也太不小心了,怎麼會讓人拍下來發到網上,現在‘百度’一下誰都能看到,這事弄得沒法收拾了,”張彬玉說。
“那現在怎麼辦呢?”賈行君一時沒了主意,發現嗓子突然也啞了。
“這樣吧,我現在找找人,看能不能把這個事壓下來。再一個呢,你現在趕緊過來,我們找劉主任給總行做做工作,讓總行不要對這個事有太多的負面情緒。你覺得怎麼樣?” 張彬玉說。
賈行君心想,關鍵時候還是同學能和你一條心,嘴裡說了好幾個謝謝,又說他馬上去機場,拿了包匆匆往外走。旁邊兩個同事在說笑,賈行君懷疑是在笑他,但他現在無心也無力顧及這些了。
在車上,賈行君心煩意亂,心想是誰這麼下作幹這種事,想了半天沒有頭緒。突然想起一會要坐飛機,拿手機定了12點50那一班。張彬玉又來電話了,說劉主任挺仗義的,約了你們董事長,晚上見面,還說他還在找人看能不能把新聞去掉。
到了機場,廣播說我們抱歉地通知您,因爲天氣原因,飛往瀋陽的航班延誤到14點50起飛。賈行君有氣無力地攤在候機樓椅子上,閉着眼睛,心裡忐忑不安。
飛機在桃仙機場落地的時候已經五點了,張彬玉在出口接上他,上車後說一會直接去上次吃飯的地方。還說你做事太不小心了,這種事情是職場最忌諱的,雖然大家都不乾淨,但上了網就臭了。抹掉新聞的事找了好多人,現在都不敢弄。走一步看一步吧。
賈行君嘆了一口氣,沒有說話。
車子開進別墅,到了地下車庫,張彬玉說:“你們一會說事,我進去不方便,我就不進去了,等你們結束了我過來接你。”
賈行君獨自上了電梯,進了房間,看見劉主任和董事長正坐在沙發上談笑風生。
看見賈行君進來,董事長像四川變臉一樣無間隙地迅速換了面孔,冷冷地說:“行君,來了?坐吧。”
賈行君很侷促地坐在沙發的一個角上,不知道說些什麼,也聽不見劉主任和董事長在說些什麼。
服務員上了幾個菜,劉主任招呼兩位邊吃邊談。三人先後起身,劉主任讓董事長坐主位,董事長誠惶誠恐地說您是股東、還是老大哥,您坐主位最合適。
一番謙讓後,三人落座,劉主任坐主位,董事長坐右手,賈行君坐左手。
今天菜的花樣比上次多了好多,但賈行君沒有胃口,沒怎麼吃,只是不停地埋頭敬酒。
董事長問:“行君,你怎麼搞的?”
賈行君低頭認錯,說對不起董事長,對不起總行。
“不是對得起對不起的問題,還有你們北京分行的管理,一塌糊塗,光今年被警察帶走的也有好幾個了吧?還有跑路的、還有夜總會小姐去銀監會門口舉牌子的。誒呀,行君啊,不瞞你說,要不是劉主任支持你,我早就把你撤了。要不我跟會裡都沒法交代,”董事長氣沖沖地說。
“謝謝董事長,謝謝劉主任。”賈行君現在只有點頭的份。
“你現在又整出這檔子事,搞得全國人民都知道,你說怎麼辦吧?”董事長問。
賈行君低聲說:“全聽總行處置。”
“現在呢,只有兩條路。第一,你辭職,一走了之;第二,行長先別幹了,在總行呆一陣子,等這陣風過去了看合適的機會再做調整。你選一個,”董事長對賈行君說。
賈行君想辭職了能去哪?全國都知道這個糗事。在總行待着或許還有機會翻身,寧波分行的吳慶春不是被免職,過了一年就復職了?於是說:“我願意留在總行。”
劉主任和董事長都點點頭。
“行君啊,事情既然都出了,我們就直面那個慘淡的人生,是吧,慢慢來吧,你還年輕,還有機會,”劉主任給賈行君說。
賈行君點點頭。
有位哲人說過:生活只有一種真相,就是你不管出於何種原因,選擇了哪條道路,你都要勇敢地走下去。賈行君也不後悔自己的選擇,接受了眼前的一切。
此刻貌似氣氛寬鬆了一點,劉主任和董事長又開始說笑起來,賈行君心情低落得很,也插不上話,只有不停地舉杯敬酒。幹了一杯又一杯,用了小杯換大杯……
賈行君醒來的時候隱約覺得自己躺在牀上,也不知道是哪裡。頭像被灌了鉛,沉得擡不起來,還一陣一陣地疼,像被鋸開了一樣,枕頭上怎麼還有黏糊糊的東西,散發出腐爛和酒精的臭味。
賈行君掙扎着用手一摸,一大片都是,他意識到這是自己吐的東西。下意識想開燈看看,摸了半天摸不到開關。可是躺在這一堆又臭又黏的垃圾裡也不是個事,他摸索着起身,下地的時候滑了一跤,無意識無控制的身體重重地摔在地上,原來地板上也吐上了。賈行君憤怒地用全力扯掉被子和褥子,筋疲力盡地重重倒下去,昏睡過去。
第二天早上賈行君再次醒來的時候,看見自己蜷縮在地板上的一堆髒被子裡,身上到處都是污穢。他已經記不清楚昨天半夜是怎麼想的,也不記得自己扯了被子睡在了那裡。他強忍着頭痛,挪到衛生間去洗澡。
賈行君洗完澡在沙發上喘粗氣,正喝水的時候,電話響了,是他媽媽打來的。
“小君啊,網上那個消息不是真的吧,你沒事吧?”媽媽急切地問。
天下的母親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健健康康,沒病沒災,這個念想什麼時候都不會變。
“媽,那是有人搗亂,不是真的,我沒事,你放心吧。”
到這個時候,他也只能用這種方式搪塞老人。他想到父母都七十多歲了,還在爲自己擔心,以後在別人面前擡不起頭來,心中充滿了懊悔。
過了一會,張彬玉來了,他說:“昨晚你喝太多了,吐在酒桌上,叫也叫不醒。只好把你安排在這兒的房間裡。我知道你心裡不好受,但事已至此,也別想太多。劉主任都給我說了,過一段你來瀋陽,我帶你四處轉轉,散散心。你今天先回去吧,聽說總行明天就要去宣佈新行長人選。”
賈行君點點頭,倆人走出別墅。瀋陽的冬天可真冷啊,滿目光禿禿的樹枝,樹葉所剩無幾。一陣冷風吹過,幾片葉子又被卷落,他不禁打了個寒戰,心中一陣悲涼。
賈行君到北京下了飛機,司機小田在出口來接他。他說:“明天你就不要來接我了,新行長來了看怎麼給你安排吧。”
小田說:“賈行長,你永遠都是我的行長。新行長來了再說,明天你幾點出發,我還是來接你。”
賈行君聽了漠然,心生感動。
王東告訴賈行君說總行明天下午來宣佈新行長。他想宣佈給自己免職他就不要出現了,臉上掛不住,打算第二天早上早點去行裡,在大家上班前拿自己的東西回來。
車子越往家開,賈行君越擔心,不知道秦楓是不是也看了這個報道,不知道該怎樣面對秦楓。
賈行君回到家,見秦楓不在,東西也少了一些。他猶豫半天給秦楓撥了電話,也沒人接。一會他收到一條微信,是秦楓發來的:“等不到你的晚安,也就不期待你的早安。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我突然發現,沒有你的問候,我依然可以心安。”
賈行君看了,悲從中來,身體如觸電了一樣發麻,默默地一個人坐在沙發上。
天色暗了下來,屋子裡燈也沒開,死一般的寂靜。
黑暗中,賈行君電話響了,是他岳父打來的。
“行君,你在外面都搞了些什麼?你對得起秦楓麼?對得起女兒麼?你這個家都讓你一個人敗壞了。我們秦楓北京的孩子,怎麼還配不上你?做人要知足……”
賈行君把手機放到一邊,任憑岳父在那一頭怎麼責難,什麼都不說。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走到主臥,和衣睡到大牀上,伸手摸了摸旁邊,什麼都沒有。這天晚上的睡眠,好像拉煤的火車,全是黑色的,也一節一節的,很不完整。
賈行君還做了個夢,夢見在浩瀚的大海上他一個人奮力劃一條小船,一個巨浪打來,小船翻了。他呼喊秦楓的名字,秦楓就站在旁邊,可他怎麼也抓不住秦楓的手……
第二天一早,賈行君八點就從家裡出發,出門才發現大衣釦子也扣錯了。他上車走了一段,看到今天路上堵得比平時還要厲害,看來九點前是到不了行裡了。賈行君正在着急的時候,賈悅的電話也打過來,他痛苦地閉上眼睛。
賈悅是這個世界上他最愛的人,他最擔心的就是這個事對女兒的傷害,現在可如何是好?怎麼給女兒開口?如何給女兒解釋?
賈行君躊躇了許久,鼓足勇氣接了電話。
“爸爸、爸爸,你還好麼?你還愛媽媽麼?你會和媽媽離婚麼?”賈悅夾雜着哭腔着急地問。
“好閨女,爸爸沒事,爸爸媽媽怎麼會離婚呢,你好好上學,別擔心,”他安慰女兒說。
“你們要離婚,我就不活了,”賈悅終於“嗚嗚嗚”地哭了出來。
“傻孩子,不會的,怎麼會呢,爸爸媽媽都這麼愛你,”賈行君說着心中一陣難過涌上來。
“爸爸,我昨天給媽媽打電話了,她在姥爺家。媽媽說不想見你……”賈悅哽咽着說。
賈行君說了好多寬慰的話,見女兒情緒稍微穩定點了,才掛掉電話。
車子開到行裡的時候已經快九點了,金融街上依舊是車水馬龍,路邊的行人依舊是行色匆匆。
賈行君嘆了一口氣,故作鎮定地往辦公室走,往日熱情的員工都低下頭假裝在忙工作。羊羣效應這時體現了出來,都模仿他人,一個低頭,其他的都低了頭。
賈行君進了熟悉的辦公室,一個人撿了幾件自己隨身的東西,裝了一個紙箱子,小田停好車進來伸**着幫他拿了。
兩人出了門,朱保國從遠處走來,好像有話要說的樣子。賈行君想安慰他幾句,想給他說不管怎樣,都要好好工作。
朱保國走到近前,惡狠狠地說:“像你這樣的行長,早就該被撤職查辦了。”
說完揚長而去。
賈行君搖頭苦笑着目送朱保國的背影由近即遠,消失在遠處的拐角處。
賈行君出了大廈,站在馬路上望着那熟悉的樓宇,這個他曾經主宰過的地方、這個他熱愛的地方、這個讓他無數個日日夜夜操勞奔波的地方,現在已經不屬於他了。他的這一段職業生涯算是死掉了,身邊卻沒有原來想象的烏泱泱的送行人,他有種死不瞑目的傷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