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小便聽過修真界中能人輩出,有的怒目即能移山,有的揮手便可倒海,飛天遁地者不在少數。
真當那等人物出現在眼前時,鍾守一又覺得自己是在做夢,那些前腳還凶神惡煞的黑羽稔獸下一刻已經紛紛僵直不動,就好像時空定格一般。
很快,一具具被白光斬殺的稔獸軀體轟轟倒地,鍾守一回過神來,看着天上那個躺坐在硃紅色巨大葫蘆上的人。
那是一個看起來憨厚且較胖的男子,估摸歲數和鍾守一死去的爹差不多,他摸着一顆閃爍金紅光彩的圓珠子,濃重的眉毛微微皺起,少頃忽而舒展笑了起來:
“那小子,你喚何名?”
鍾守一默不作聲,看着巨大的硃紅色葫蘆慢慢漂浮下來,距離雪地間不足一丈,葫蘆上有暗色的太極紋路,微弱的寧和氣息使得鍾守一心神逐漸平靜。
但他有些害怕,頭向後面搜尋,見自己的妹妹躲在老遠處,趕快提腿跑過去把人背起來,然後警惕看着並未動彈的葫蘆和那上面的憨厚男子。
少頃,見那男子饒有興致觀摩自己,鍾守一目光盯去楊傳福屍體上,稍一思索,揹着妹妹快速回到楊傳福身邊。
“嗚~六哥哥~”
丫頭由抽泣轉爲哭泣,鍾守一警惕盯着葫蘆上的人。
常自在撇了撇嘴,“他靈魄已散,回天乏術了。”
所說的正是已經死去的楊傳福,鍾守一聽罷,眼珠轉動,那股警惕鬆懈幾分,拱手道:
“多謝前輩救命,請問靈魄散去還能再聚麼?”
常自在搖頭:“凡俗軀體,陽元稀薄,一旦破損,幾無再聚的可能。”
鍾守一癱跪在地上,渾身的氣力瞬間消散乾淨,魂兒好似一下子丟了一般。
常自在也不催促兄妹二人。
他趕路來晚了,沒能救下楊傳福,事先也不知道掌門的血親後人遇到這種危險,這世間的很多事,往往就差一點點,可就這一點點,既是鴻溝,難以逾越。
楊傳福的命,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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樑國疆土在凡俗人類眼中可謂廣袤,三十六個州,除卻人煙稀薄偏遠蠻荒的福州、兗州等地,每一個地方的人口大多超過五十萬。
江北之地,共有七個州,時至今日,最繁華的地方莫過於尋陽城和辛城。
值得一提的是,尋陽城在百多年前的前朝治下,便是大城,而辛城,是近二三十年才變得繁華開來。
往前數四五十年,辛城不過是一個破敗小城,靠着周邊寺廟積蓄人氣,名聲不顯。
至於爲何能有如今這般聲勢,百姓們心中都存着一個名字,既是辛城城主,也是辛城所屬地界的太守大人:張明遠。
張太守是何許人也?不說辛城,整個國朝上下都無人不知,那是一個文能提筆定江山,武能踏馬安天下的傳奇老人,有他在一天,樑國三分疆土難生戰亂。
他本是可以封王拜將位列宰執的人物,可偏偏不喜歡朝堂氛圍,國君屢次請他離開辛城,總是被他婉拒。
也正是這樣,更顯得張太守是一個不爲名利所動的隱士高人,樑國多數士子武人都將其視爲畢生追求的目標。
可惜這兩年那位老人已進耄耋之年,身體每況愈下,着實令許多仰慕之人憂心忡忡。
辛城不算大,比之五十年前幾乎沒有擴展多少,但變得格外繁華,城中商隊絡繹不絕,城外官道時有差役駕馬飛奔。
其它地方新修的關隘和小莊園數不勝數,唯獨三裡橋附近復古幽靜,若非有一間籬笆院子乾淨整潔,別人還以爲這裡是什麼狐狼野狗居住的地方。
事實上,城中百姓們都知道,這裡是張太守特意吩咐旁人不準翻造亂修之地,原貌已經保持了整整五十年,據說是張太守一位至交好友的故居,至於是誰的,哪會有人知道。
上午的時候,大雪消停下來,一個鬢角霜白的男子緩步走在三裡橋上,他目光溫暖平和,面上滄桑中帶着憂鬱,似乎是一個離家多年的遊子終於再返故里,說不出的傷懷。
他是鍾紫言,靈袍變成黑布道袍,木簪束髮,如同一個凡俗道觀的中年道士。
踏過橋,便能看見那個籬笆小院,五六十年前,自己在這裡讀書生活,練功識字,與當時的樑爺相依而活。
院子裡的木屋似有人刻意維持,專門用染料將新木塗成老木,色澤和當年幾乎是一樣的,可終究是兩樣事物。
負手站在這院中,心神遊動,仿若又回到當年,自己領着一羣乞兒來到樑翁面前,說要養授他們,樑翁只笑着頷首,說:那少爺可得準備好吃苦頭。
是啊,颳風下雨,電閃雷鳴,自己還未長大,帶着年齡更小的一羣人努力活着,確實有些艱難。
“白雲蒼狗,夢中之花。再是回不得當年青蔥時光,孩子們該離開的也都離開了。”
鍾紫言哀嘆一聲,緩緩坐在院中的木質藤椅上,原本壓在上面的雪花幾乎是在瞬間蒸發,足見他一身修爲已臻化境。
椅子搖啊搖,眼睛慢慢閉上,耳中便迴響起許多稚嫩清脆的聲音,那似乎是當年的孩子們正在背誦詩經:
“依山傍水房數間,
行也安然,坐也安然。
一頭耕牛半頃田,
收也憑天,荒也憑天。
雨過天晴駕小船,
魚在一邊,酒在一邊。
布衣得暖尤勝棉,
長也可穿,短也可穿。
粗茶淡飯飽三餐,
早也香甜,晚也香甜。
閒暇無事鑑書篇,
名也不貪,利也不貪。
夜晚妻子話燈前,
今也談談,古也談談。
日上三竿猶在眠,
不是神仙,勝似神仙……”
時間緩緩而過,鍾紫言慢慢輕聲呵笑:“來,跟先生念:
日出東海落西山,
愁也一天,喜也一天。
遇事不鑽牛角尖,
人也舒坦,心也舒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