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劇目的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個多小時,按照人精神力集中的黃金時間來看,現在的觀衆應該已經到了注意力疲乏的時刻,可是臺下的觀衆卻毫無乏意,幾乎都在交頭接耳地聊着天議論着劇情,甚至還有不認識的人之間也因爲共同的觀點興致勃勃地討論了起來,說到一致處時眼睛都在發亮。
此時已經到了全劇的最後一幕,幕布悠悠地拉開後,觀衆們就發現老陶又坐着船離開了桃花源,回到了武陵自己的家中。
只是這個時候,春花已經和袁老闆成親生子了,兩人不復之前的甜蜜,因爲各種生活瑣事在抱怨着彼此。
而且他們都認爲,老陶已經死了。
在看見老陶又出現後,兩人都心虛地抱在了一起,渾身顫抖,認爲是老陶回來尋仇了。
老陶卻笑眯眯地向他們講述着桃花源的美麗,並且邀請他們一起去桃花源生活。
即使三人的關係如此尷尬,老陶卻彷彿因爲桃花源的那對‘春花’和‘袁老闆’想開了一般,希望他們可以共同生活,哪怕是三個人也不要緊。
臺下的觀衆一臉呆滯地看着之前還跟狂躁症似的老陶,這會兒一臉聖父般的笑容,邀請對面兩個警惕得不行的人坐下,“沒關係,兩位請坐。真的沒關係。可是你們兩個……沒關係,我們還是可以一塊去,真的沒關係。”
他臉上的笑容更濃了,“沒關係的,不管了,我們就是可以一塊兒去嘛!因爲那個地方實在是太好了。裡面每一個人看上去都是那麼和平,每一處景像看到眼睛裡都像是看到一幅美麗的圖畫,每一個聲音傳到耳朵裡都好像是從遠方傳過來的一種美麗而且動聽的音樂。”
之前被兩人隨手扔在一邊的孩子突然哭了起來,打斷了這場談話,袁老闆卻毫不在意。因爲孩子的問題,春花再次跟袁老闆吵了起來,就跟之前和老陶那樣吵一樣,完全不復從前的愛意。
兩人越吵越厲害,甚至要直接把孩子給摔死,踢死。
而老陶也突然發現,自己之前做的回桃花源的記號和浮標,都不知什麼時候消失了。
還沒等他醞釀好情緒哭號一聲,劇院的管理員突然甩着鑰匙吊兒郎當地走了上來,“到時間了到時間了啊!收了收了!”
護士急得跺腳,“可是我們還沒排完啊。”
“你們還沒有排完戲關我什麼事啊?收了!”
兩方都在焦急地爭執着,最後還是之前那個瘋女人跑了出來,拿手上的桃花花瓣硬生生地把管理員給趕走了,嘴裡還在大喊,“劉子驥!你走不了了!!”
管理員又不知道劉子驥是誰,跟這女人根本撕扯不清,再加上旁邊的人也不幫他,可憐兮兮地連話都沒講完就被攆走了,看上去簡直又慘又好笑。
好在管理員走了,《暗戀》的人終於得以排完了最後一場戲。
看到了報紙的雲之凡,終於來了。
只是這一次,她的面容不再是之前那樣年輕,而是被歲月添上了幾道痕跡。
兩個都已經年邁的老人互相望着,一言不發,眼神卻已經勝似千言萬語。他們兩人之間的氣氛十分的微妙,連隱有喧譁的劇院都徹底地安靜了下來,想要聽這一對四十年沒見面的情侶會說些什麼。
只是不管他們說什麼,兩人心中那種複雜的情緒彷彿都洶涌地朝着底下的觀衆洶涌而來,讓人心頭有些沉重,有些泛苦。
尤其是雲之凡進門後對護士輕輕問出的那句話,“請問,有沒有一位江濱柳先生?”
讓不少曾看過這出話劇,因爲這出話劇而曾落淚感慨的觀衆都再一次地眼眶泛了酸。
有時候,就是那麼簡簡單單的一句話,便足以勾起人心中的萬千波瀾。
即使沒有看過原作的年輕人們,在看見江濱柳那不敢置信的神色,驚喜又不敢相認的表情時,心中都不知不覺地多了些什麼東西。
雲之凡拘謹地攥着雙手,“我……是看到報紙來的。你的身體……”
江濱柳只是凝視着雲之凡,許久,才雙手微微顫抖着開了口,他的嗓音極力地維持着平靜,只是人們依舊能從中聽出一絲心酸的顫音,“我不知道,你一直都在臺北啊……”
只是這一句,臺下便已經有人忍不住驟然落了淚。
江濱柳聲音中的那絲哽咽,是對命運的無奈,也是對現今的遺恨,他這樣無力地坐在輪椅上,向過去的愛人近似解釋求得原諒一般的一句問話,足以戳中太多人心酸的心情。
雲之凡雖然已經年老,身上的那種氣質,卻依舊讓她看上去幹淨又溫和。她只是淡淡地笑了笑,聲音卻是低了下去,尾音輕淺得幾乎就要消失在空氣裡,“我也不知道……”
她身子不安地往後靠了靠,手不安地放在膝蓋上動了又動,有些難受地轉移了話題,“這圍巾……”
江濱柳神色又似哭又似笑,“這些年,天冷了,我就一直圍在身上。”
至於爲什麼,不必多說,兩人心裡便已清楚地知曉。
江濱柳眼神眷戀地看向雲之凡盤起的頭髮,像是透過這頭髮看見了從前的光景一般,“我還記得…你留那兩條長辮子。”
雲之凡垂下了頭,“結婚第二年就剪了。好久了。”
江濱柳一時語噎,嗓子堵得幾乎都要說不出話,好半天,他才慘笑了一聲,眼神裡都多了幾分淚光,“想不到,想不到啊!好大的上海,我們可以在一起。這小小的臺北……”
雲之凡卻攥緊了自己手上的包,擡手看了看手上的表,“我該回去了。兒子還在外面等我。”
她起身就要離開。
見狀,臺下不少鼻腔發酸的女孩子眼淚直接就忍不住落了下來,緊張地坐起了身子,有些期待性地希望雲之凡能留下來。
人心裡都是嚮往美好的愛情的,看到雲之凡和江濱柳這樣痛苦,都內心隱隱期望他們能越過時間的長河,再重新做回四十年前的那對甜蜜的情侶。
可是什麼事情,過去了就是過去了。
就像曾經沒有機會寄出去的那一大包信,錯過了機會,就再也不會有到達它主人手上的權利。
人在美好的幻想中,笑過了,哭過了,最後還是要回歸冰冷卻真實的現實。
江濱柳激動地攔住了雲之凡,癡癡問道,“之凡……這些年,你有沒有想過我?”
雲之凡卻只是不忍地側過了臉,“我……我寫了很多信到上海。好多信。後來,我大哥說,不能再等了,再等,就要老了……我先生人很好。他真的很好……我真的要走了。”
那扇門關上後,江濱柳這麼多年內心的幻想,也就此破滅。
他坐在輪椅上,只有一個背影留給觀衆,卻讓每一個人,都能體會到他內心深深的悲痛。
瘋女人再次走上了臺,“那一年,在南陽街,有一棵桃樹。桃樹上面開花了,劉子驥,每一片都是你的名字,每一片都是你的故事。”
面對管理員的驅趕,她卻恍若未聞,只是痛哭,“劉子驥,你怎麼變成了這個樣子?你怎麼變成了這個樣子!你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她在臺上旋轉着,奔跑着,滿面淚意地擡頭,仰臂,場上回蕩着她發自肺腑的深深吶喊,“劉子驥--劉子驥--劉子驥--啊--啊-----------”
桃花花瓣飛舞着,無聲地落下,而那如同杜鵑啼血般的深刻吶喊,卻彷彿刻進了每一個人的心裡。
揮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