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這一場戲,就要拍攝柯明和陸易的戲份了。
盛繁看過劇本,記得這裡應當是拍陰言在皇宮之中抄小道疾行的一段場景——由手下人呈上的一份密報,需要陰言趕在朱由校下朝之前,秘密送去給正在御書房中分揀批閱奏章的魏忠賢。
皇宮的色調陰沉又嚴肅,當雜糅了少年的青澀和意氣的陰言在之中快步奔跑時,這個畫面因爲強烈鮮明的對比而顯得尤爲驚豔。
盛繁當時還着重揣摩了這個鏡頭的意境,所以印象極其深刻。
這個時期的陰言應當是處在被魏忠賢接回兩年後的時間點,恰恰十四,正是青春蓬勃時,少年的一舉一動都夾雜着刻意的老練和掩飾不住的朝氣,既有幾分可愛,又帶着一種男性獨有的魅力。
柯明如今剛剛二十有九,這樣的年齡對於男明星來說,不過是事業剛剛起步的歲數,他容貌比起少年時,除了輪廓略深了幾分,幾乎沒有什麼變化。
再加上柯明那一雙格外澄澈清透的眼睛,哪怕是飾演十四歲少年,也毫無壓力。
某種角度來講,柯明本身的氣質其實是和陰言這個形象十分接近的,這種在娛樂圈內叫作貼臉的現象,使得演員在飾演這樣本身形象就很相近的角色時,非常有利於超水平發揮——這也是爲什麼導演盧會奇會選擇柯明來接過陰言這個角色的接力棒的原因。
當然也不是說盛繁就不適合這個角色,只是她和柯明走的路子,一開始就截然相反,所以給導演來做選擇時,需要考慮的方方面面的因素自然也會有所差異。
柯明傾向的是體驗派,這種學派強調演員要沉浸入角色之中,以角色完全一樣的性格正確地,合乎邏輯地,有順序地去思想和動作。
這意味着,在表演的時候你需要拋卻你本身的殼子,把自己完全套入角色的靈魂中去,忘卻自我。
而盛繁走的是方法派。
她本就非科班出身,對於表演也一竅不通,更習慣於在表演時利用一些方法技巧,把自己帶入戲。
在一開始的戲路中,盛繁每次接到劇本,還要非常吃力地一個鏡頭一個鏡頭地去啃,每次都要做很多的思想建設,才能投入戲中去。
只是一旦上路之後,那些入戲的小技巧就被盛繁拋之腦後了,她輕而易舉就能把自己和觀衆帶入情境中去,鏡頭的表現力並不比柯明的表演差,有時甚至還會憑藉她的小聰明,顯得更加抓人和驚豔。
她是個天才。
盧會奇欣賞盛繁的天賦,哪怕她此番提出要反串演陰言,他也沒有多少異議,對盛繁算是交付出了絕對的信任。而且因爲她的出演,他對明奴這部電影也是充滿了信心。
如果不是那場意外。
如果不是那場意外,誰又能說,盛繁演的陰言就一定會比柯明的差呢?
盛繁看向不遠處,今日化妝化得格外裝嫩的少年陰言,半眯着眼睛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場記還沒打板,化妝師又抓緊時間上前再補了補妝,柯明此刻正站在鏡頭的死角——一堵牆的背後,盛繁能看見他輕輕闔上了眼,幾秒之後,再睜開,站在那裡的已經不是柯明,是十四歲的陰言。
場內突然就安靜了下來,每一雙眼睛,都盯住了那個角落,帶了幾分緊張,和期待。
一聲action後,少年臉上瞬間就出現幾分焦慮,嘴脣緊抿,一陣疾行奔馳。他跑動間也衝亂了身周的風,幾綹碎髮散開,在他眉間起舞,跳動間,露出少年漂亮的眉眼。
他的速度很快,衆人只能隔得老遠,隱約看見他手上還拿着一封白色的信,封口用的是紅漆,擺在他指尖旁,襯得少年手指端地如玉。
跑着跑着,他似乎腳步頓了頓,眼神猶豫了一瞬,不知是在想些什麼,明明速度沒有減弱,卻無端讓人覺得他慢了一拍似的。一陣猶豫間,他咬咬牙,眼睛微眯,捏住信突然揣進了內兜裡,在確定放穩之後,他的腳步才繼續加急。
他跑到鏡頭末,已經離盛繁的位置很近了,身後好多女生都以爲他要止不住自己的腳步了撲過來了,一陣驚呼,人羣開始聳動。
可下一秒,柯明卻穩穩收腳,在孫導滿意的那聲‘卡’傳來之時,他又恢復了自身的那種疏離氣質,在原地微微平息了兩秒氣息後,他一言不發地走到了鏡頭邊,和孫導一起欣賞剛纔拍下的部分。
不用看鏡頭,光憑本能,盛繁都知道,剛纔的鏡頭一定拍得很完美。
柯明這個男人,連後期要剪掉插入回憶的部分都演得一絲不苟,讓人毫不出戲,這種本事,讓人不得不歎服。
只是不知想到什麼,盛繁的眉毛突然就蹙了蹙,她總覺得有什麼地方微微有些不對勁。
在腦海裡把剛纔的鏡頭全部都慢慢回放了一遍,一幀一幀地想,一陣細細揣摩後,盛繁正放空盯着地面的目光突然擡起,腦中一道白光霎現。
她知道哪裡不對了!
這一段鏡頭裡,陰言是已經跑着穿過大半個皇宮後了,肯定身體狀態會有所變化。
由於拍攝是分開拍的,所以那種疲憊只能靠柯明演出來,沒辦法真的讓攝像舉着鏡頭跟着柯明跑那麼遠。可柯明演的部分是到位了,他呈現出來的形象卻沒有到位。
就在盛繁想通這一點時,孫導那邊也傳來了一陣細語聲,柯明似乎是不太滿意,微微低頭看完全部鏡頭後,他指着鏡頭不知道和孫導說了什麼,孫導先是詫異幾秒,低頭又去看了一會兒鏡頭的回放,隨即才擡頭滿面笑容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揮揮手讓場記再來一次。
盛繁抽了抽鼻子。
打板後,柯明又是一陣疾跑,足足幾百米的距離,讓他停下來時有些氣息不勻。
由於跑了兩次,他呈現在鏡頭裡的臉色淡淡泛紅,更貼合了陰言跑了大半個皇宮的情景,這次柯明總算是滿意了,看了一遍回放後,他點了點頭,表示自己沒有異議。
也許是因了對鏡頭拍攝狀況的滿意,柯明難得地露了一絲淡笑,輔以他甚少出現的淡紅臉色,整個人平添了一種平日少見的靡豔氣息。
盛繁隨着人羣的騷動方向隨意瞄了他一眼,立刻便氣息微窒,她心裡頓時一陣大罵,頗覺得自己當年說柯明是個狐狸的那句話沒有講錯。
男狐狸精!
在盛繁暗暗腹誹之時,一直很低調地站在大棚邊緣默默看戲的明熹宗朱由校站了起來,他理了理有可能坐皺了的衣袍一角,披着一身大龍袍就朝着片場中央走了過去,還彬彬有禮地朝柯明問了個好。
扮演者正是最近突然躥紅的鮮肉陸易。同作爲小鮮肉,可不管是演技,還是禮貌程度,盛繁曾經遇見的那個路白都無法和陸易相提並論。
朱由校出場後,日光下快曬蔫兒了的宮女團們終於可以活動活動手腳,準備開工了,一時之間衆人都精神一振。
這個鏡頭中,朱由校此時剛好下朝,在聽手下的太監稟告說範皇貴妃在花園中賞景後,他便心猿意馬地改道,朝着範皇貴妃的方向去了,正好和抄近路趕向御書房的陰言撞上。
兩人都心懷鬼胎,一番各自都心不在焉的談話後便分道揚鑣,朱由校被不遠處的範皇貴妃絆住了腳步,拖延了回御書房的時間,而陰言則藉機找到了魏忠賢,有驚無險地把信送到。
開拍後,盛繁就跟在朱由校身後五步的距離,低首緩步前行,整個隊列開始慢慢移動。
即使這幫羣演女孩們都精心裝扮過,容貌亦是不差,可在鏡頭裡,也就是一晃而過,除了站在隊首的盛繁和姜華也許能露一下正臉以外,後面的女生都是隻有一個或半個身影的待遇。
累了一上午,卻只能掙回那麼半個鏡頭,和那麼幾十塊錢——這就是龍套的命運。
只是那麼幾秒的鏡頭,宮女們便已經跟着朱由校從小徑中穿出,陰言也恰在此時撥開花叢跳了出來,兩人一個對視,下一秒陰言就猛地跪了下去,而朱由校則是似笑非笑,叫人猜不透他的心情。
兩人演技均在線,對戲張力十足,孫導一臉興奮看着鏡頭,直覺這場戲可能會是一條過。
然而下一秒,來自女孩兒特有的一聲清脆的輕笑,卻打破了這份對戲的緊張,響徹在了整個拍攝場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