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送暖,陽光明媚,恰是適合郊遊的好天氣。可就目前的齊國來說,大多數人沒了郊遊的興致。
比如謝淵。
短短几天時間,他像是經歷了人生的劇烈起伏,從手握三大勢力、萬人敬仰的定國公,瞬間變成了讓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瘟疫。
最可悲的是,明明有萬貫家財,卻根本求人無路。近幾天接連走訪幾個重臣府邸,那些人不是託辭外出,就是稱病不見,害的他怒火中燒,卻沒有任何辦法。
所有人都知道他和劉恭關係不睦,也知道他已經失了盛寵。這種節骨眼,那些心思玲瓏的大員們哪裡敢冒着得罪陛下眼前紅人的風險,再和謝淵有什麼瓜葛?
謝淵感覺自己很可悲。鬼臉已經近乎覆滅,玉門也已易主,失去了鳳之瑤的鳳凰臺,再也沒了先前的地位。說的難聽一些,他現在不過是披着國公外衣的富賈而已。
哪怕失去了一切,他卻並不爲自己的選擇而後悔。他只是很不理解——爲什麼國難當頭,那些人還不清醒,沉溺在溫柔鄉中不願意面對現實?他們爲什麼還看不透,齊國已經到了面臨生死存亡抉擇的時候了?
衆人皆醉而我獨醒的滋味並不美妙,但這條路是他自己的選擇,他必須走下去!
稷下學宮,清風洞府。
看着熟悉的山洞,謝淵有些悵然。當年被魏中天逐出師門的那一刻,他便立下毒誓,此生再也不踏足此地,除非他能打敗魏中天。
得遇名師加上自身天賦,如若全心全意浸淫武道,他相信自己一定會有超越魏中天的那一天。然而權利的誘惑讓他放鬆了對武道的追尋,以至於對付一個年紀輕輕的大雪山傳人都要大費周章。
此時回想,謝淵不免有些黯然,因爲他終此一生都不會再有戰勝魏中天的可能了。
對一個驕傲的人來說,承認失敗是很艱難的一件事,而硬着頭皮探訪留給他恥辱的恩師,更讓他感覺到屈辱。
他不想再回到這片傷心地,卻不得不來——因爲魏中天是他守護這個國家的最後希望。
心思百轉,謝淵終歸向着山洞的方向邁出了步子。
他看到洞前有一個滿臉警惕的小男孩,也知道這人是誰。那是他的師弟,一個天資平平卻忠厚老實的小啞巴,也是魏中天一直想要尋找的傳人。
老頭兒的想法太自私,他只不過是想要一個繼續替他守護學宮的繼承人,卻根本沒替那人考慮考慮,他是否願意放棄一身驚天動地的本事甘願做一個侍衛。
來到小師弟面前,謝淵輕聲道:“你或許不認識我,但是你應該見過一個白衣女子,打傷她的人就是我。按理來說,你應該叫我一聲……師兄。”
看到小師弟皺眉,謝淵微微一笑,歉然道:“抱歉,忘記了你什麼也聽不到——你看這是什麼?”
說着,他輕輕翻出手掌,內勁吞吐,讓小師弟的身子情不自禁地微微前傾,向着謝淵所在的方向邁了一步。
吸鯨功!
小師弟瞳孔驀地收縮,趕忙氣貫全身,猛然朝對面的謝淵送出一掌。
吸鯨對吸鯨!
手掌相合,感受到對方功力的純粹,謝淵臉上帶着一絲欣賞:“不錯,不愧是他悉心調教的傳人。不出十年,我一定不再是你的對手,可惜現在的你還太年輕。”
話音一落,只聽“嘭”的一聲悶響,小師弟的身子一連倒退五步。雖然沒有受傷,卻滿臉都是驚駭。
毫無疑問,謝淵的功力要比他純熟很多,若非他手下留情,自己恐怕就非退步那麼簡單了。
但他不能讓。
謝淵會吸鯨功,證明他一定是魏中天的弟子,可是小師弟卻從未聽過有這麼一號師兄。在沒搞清楚他的來意之前,他一定會死死守住洞口。
“讓他進來吧。”
山洞裡,略帶沙啞的聲音傳來。小師弟雖然看不到,可是能感受到背後的一縷勁氣。
他依舊帶着警惕,因爲感覺到對面的男人異常危險,可是師傅有令,卻不得不讓開身子。
他目送謝淵進入山洞,滿臉疑惑的尋思:這個人到底是誰?
山洞裡依然昏暗,魏中天也依然坐在那方石臺上。真不知道這麼多年,他是怎麼在冷冰冰硬邦邦的石頭上熬過來的。
謝淵來到他的身前,看着他那已老的不成樣子的臉龐,內心複雜。
他記得當初他離開時,這個老人還滿面紅光,絲毫不見老態,而如今,他瘦的只剩皮包骨頭,看上去像是半隻腳入了土。
誰也不知道這位被奉爲傳奇的老人還能活到什麼時候。
明年,還是明天?
“果然是你。”魏中天眯着眼睛仔細打量謝淵一番,問道:“我們有多久沒見面了?”
謝淵想了想,搖頭嘆道:“不記得了。”
魏中天思索了片刻,也放棄道:“老夫也忘了,但老夫本以爲你會記得很清楚。”
謝淵道:“我只要記得你帶給我的屈辱就好,沒有報仇的本事,記住時間又有什麼用?只會讓人徒增羞恥罷了。”
魏中天道:“你的意思是,你今天要來找老夫報仇?”
“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意義。”謝淵苦笑,“你一定見過大雪山傳人,也應該能從她的傷勢判斷我的功力。既然明知道我沒有挑戰你的資格,何必再問這種話?”
“哈哈!”魏中天大笑,“你還是和當年一樣聰明,如果這種聰明用於武道,齊國將會再添一位宗師。可惜,實在是可惜。幾十年的光陰如箭,老夫想問你一句:權利的滋味真有那麼好麼?”
想想自己從位極人臣到如今步履維艱,謝淵內心有些悽楚。但自家的苦楚,永遠不能被外人看到,他們只需要仰望自己就夠了。
謝淵負手道:“總比你像一條看門狗一樣,在這暗無天日的地方呆一輩子要好的多。”
魏中天沒有動怒,而是嘆息道:“看來你還是執迷不悟。”
“不是我執迷不悟,是你太頑固了。”謝淵盯着魏中天的臉,滿是倔強地道。“我今天來找你,不是要分出個誰對誰錯,而是……咦,你的臉怎麼了?”
魏中天渾身微微一顫,暗歎還是被發現了。不用問,他自然是看出了自己臉頰微微腫起。堂堂三大宗師被人掌摑,每次回想起來,魏中天都恨不得殺了那個混蛋。
尷尬地咳嗽兩聲,魏中天顧左右而言他道:“說吧,能讓你放下執念來找老夫,到底爲了什麼?”
談到正事,謝淵再沒了閒談的興致,正色道:“我想讓你殺一個人。”
謝淵話沒說完,魏中天便搖頭:“老夫不殺人。”
謝淵輕蔑一笑,道:“你不殺人,其實也是在殺人。”
“爲了達到目的,你的藉口越來越拙劣了。”魏中天淡淡道,“爲了保護鳳之瑤,害怕失去這枚棋子,你便要對大雪山傳人下殺手。若是慕驚鋒親來,你怎麼收場?”
“你搞錯了,我要殺的人根本不是她。”謝淵糾正道。
他微微一沉思,結合唐安那奸詐死鬼的性子,很快便想通了事情的關鍵——一定是那個比狐狸還狡猾的傢伙編織了這麼一套說辭,矇蔽魏中天替慕絨療傷。
這個混蛋!
謝淵咬着牙,冷笑道:“沒想到堂堂三大宗師之一的魏大師,居然也會被人當成傻子。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陪同大雪山傳人一起來的,應該還有一個年輕男子,對不對?”
魏中天沒說話。那個讓他顏面掃地的傢伙,他怎麼可能忘記?
這樣的表情,已經相當於公佈了答案。
謝淵嘆了口氣,擡頭看了看四周:“你在這陰暗的洞裡呆的太久了,久到不知道外面變成了什麼樣子,讓我來告訴你吧:如今大唐內亂剛過,夏國大舉進犯。大唐妄圖把我們也拖下水,讓我們派出救兵解大唐之危,所以派來了一名特使。但救了大唐,便相當於救了一條豺狼,他們害怕有人慧眼識珠看破他們的陰謀,所以這位特使故意隱瞞身份,想要避過所有人,直接說服陛下。”
“咱們的陛下是塊什麼料,你應該也清楚。若是讓他們奸計得逞,大唐的損失將大大減少,依舊會是我們的心腹大患。我大齊一直在夾縫中生存,如今難得有這樣的機會,一躍成爲三國霸主,我怎麼能放過?可惜——唉!”
謝淵深深嘆息一聲,繼續道:“可惜陛下已經被小人所矇蔽,我也不復曾經的地位。那位大唐特使,辯才可是一等一的高明,陛下被他慫恿,很難說會不會答應。如真出兵,便等於幫了大唐一個大忙。”
“大唐這麼多年來和我們相安無事,並不是他們不想吞併我們,而是因爲西邊有一個強大的夏國將他們死死咬住,加上朝廷裡有一個不安分的相國大人,內政不穩,所以纔沒騰出功夫來對我們做什麼。他們兩隻巨獸如今生死搏殺,無論誰勝都是慘勝,對我們將不再構成威脅。但若我們幫助大唐打贏夏國,等到大唐緩過勁來,我相信他們非但不會感激,反而會把咱們吞個乾淨!我不會允許這種事發生,所以明裡暗裡,我一直都想要殺死那位特使。大雪山傳人正是爲了就他,纔會被我打傷。但我怎麼也沒想到,他們竟然有膽量跑來稷下學宮。”
魏中天終於色變,道:“你說的那個人……叫唐安?”
“正是!”
謝淵扭過頭來,臉上帶着滔天的殺意:“老傢伙,現在你應該知道,你也被那個狡猾的傢伙騙了吧?論起陰謀詭計,我還沒見過幾個人是他的對手。”
魏中天終於意識到事態的嚴重,也明白他那句“你不殺人也是在殺人”是什麼意思了。
若是放過唐安,讓他成功借到大軍解了大唐之圍,那將來的齊國很可能在大唐鐵蹄下血流成河!
老人表情凝重,沉聲道:“你想讓老夫怎麼做?”
“如果有可能,這種事我絕不會假人之手。可是爲了對付他,我已經失去了所有。偏偏陛下還不自知,邀請那小人幾天之後前來盛會。”謝淵臉上閃過一絲濃濃的悲哀,看向魏中天道:“我不爲了我自己,只想爲這個國家再出一份力而已。如果你還是一個齊國人,那麼……殺了他!”
魏中天安靜地坐在石臺上,像是入定了一般。
他早已忘記了殺人是什麼感覺。當一雙手侵染了太多鮮血,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他纔會發現野心不過如此。這種人沒了繼續攀登的目標,於是開始懺悔,開始救贖。
魏中天不想殺人,可是……不想殺人,也是殺人。
那麼,到底殺,還是不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