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姑娘,藍姑娘,這邊請。”
東闕臺西側,冷落情十分熱情地招呼二女落座。
他所謂的“薄面”其實一點也不薄——對於一個將來必將成爲齊國文壇領袖,甚至一言可斷才俊前程的後起之秀,沒有任何一個人不想着巴結。所以他卜一露面,官員們就像嗅到了花香的蜜蜂,紛紛前來噓寒問暖。當聽聞他是想帶着佳人欣賞妙舞之後,東闕臺西麪價值千金的黃金區域立刻多了三個位子,而且是三個賞舞視野極佳的位子。
安頓好了一切,官員們似是害怕“未來夫子”會一不小心忘掉自己,仍舊陪着笑站在一旁不肯走。笑過之於,官員們精明的眼神在一男二女身上來回遊弋,表情逐漸玩味起來,暗忖這位一向沉迷書海不問男女情愛的大師兄,什麼時候凡心萌動了?
幸虧兩個女人自知姿色如何,刻意蒙上了面紗。若讓衆人看到二女的容顏,恐怕就會理解自己誤會了冷公子。
這哪裡是動凡心?明明是動了春心!
冷落情的確動了心。只要藍海棠能與她說上一句話,送給自己一個微笑,他便感覺整個世界都是一片生機勃勃的春景。
無論他如何才學出衆,如何文采風流,說到底還是一個從未經歷男女之情的小男人。而被情感矇蔽了雙眼的男人,理性通常都會被感性狠狠壓制。
藍海棠要拉着受傷的慕絨一同入城,他理解成了姐妹情深。
藍海棠提出從城北繞道,而非一路向西走捷徑入城,說是爲怕“表哥”見自己拐走“嫂嫂”會責備自己,他也相信了。
他只希望能看到她的笑,只要能和她在一起,做什麼都無比美好。
看着他溫和甚至憨厚的笑容,藍海棠內心涌起一股內疚。她不知道這算不算是利用,如果有可能,她真的不想欺騙一個善良的男人。可是唐安此行的真相,她無法說給他聽;而自己的真實情感就像一把刀,她又不忍讓他一顆赤誠之心鮮血淋漓。所以“對不起”三個字很簡單,可她怎麼也說不出口。
她只能默默承受冷落情的好,卻把愧疚深深埋藏在心裡。
藍海棠的複雜情緒,冷落情渾然未覺。他就像一個熱情的主人,不知疲倦地對二女殷勤介紹着。
“慕姑娘,這裡便是我臨淄城的名勝之一——東闕臺。呶,東面那杆大旗下面坐着的那位一身白色衣服的女子,便是‘天下第一舞姬’鳳之瑤。”
慕絨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眼神也沒有跟隨冷落情的手指而變幻——她只想找到那個讓自己牽掛的影子。
可當看到高臺時,她卻看到了謝淵!
慕絨的臉上閃過一絲凝重,因爲她發現謝淵也在找人。至於找誰——還用多問麼?
冷落情順着慕絨的目光看去,微笑道:“慕姑娘,那一位是定國公謝淵,是一位……嗯……縱情山水、遊戲人間的風流人物。”
聽着他想了許久才找到了準確的措辭,慕絨臉上閃過一絲譏誚。把鬼臉、玉門、鳳凰臺牢牢握在手裡的人,還有閒情逸致縱情山水、遊戲人間?
但凡高手,總有一股敏銳的直覺。謝淵似是心生感應,向着西方遙遙望去,恰和慕絨四目相對。
他的瞳孔驀然收縮,並非因爲慕絨看起來氣色不錯,而是因爲冷落情。
他暗恨自己疏忽。慕絨在那個雨夜被自己重創,若想要治好她的傷,除了尋求魏中天那個老雜毛出手還能靠誰?
如果這幾天來唐安一直隱匿在稷下學宮,找不到人也算情有可原了。只是……他們是怎麼和冷落情搭上線的?
謝淵臉上閃過一絲凝重,越發覺得唐安深不可測。
“天地大德,生養萬物,博厚高明,化育羣生。聖訓蒙傳,興齊洪稷,流美頌廣,棲枝鳳凰。陽春奉喜,姝蒞東闕,絕藝傾國,天下共賞!”
謝淵還在暗暗尋思唐安目前到底會出現在哪裡,卻聽聞高臺下方,典官黃維文亮開嗓子,頌了一段誰也聽不懂的開場問,繼而把頌榜一闔,高聲呼喊道:“大唐飛雪悅蘭閣柳傾歌,與鳳門門主鳳之瑤鳳大家比舞較藝,現在開始!”
竹林,血雨腥風。
秦文嶽的劍染了血,也大大激發了“復仇者聯盟”將士們的血腥。在西域,這叫做“開了紅光”,借指承蒙神明眷顧,殺敵千里,銳不可當。
攀在竹子上的馬尚率利用距離優勢,連連從簍筐裡抽出箭矢,每一箭都會傷敵一人。弓弦的尾顫音伴着風吹竹葉,宛如奏響一曲《弓竹清風》。
李大壯身材壯碩,比不得那些動作靈巧的同伴,乾脆鐵掌緊抓一根碗口粗細的竹子,硬生生從地裡倒拔出來,再從漸生竹葉處砍斷,宛如擎着一根長達七八米的巨棍。
“我們唐大人禦敵於國門之外,面對敵人總是衝鋒在前,殺胡虜,揚國威,大唐從上到下無不敬仰。這樣的人,你們也敢打他的主意?憑你們也配!”
他大喝一聲,高高揚起巨棍,對着一個與同伴糾纏在一起鬼僕狠狠砸了下去!那鬼僕渾然未覺,腦袋頓時像被雜碎的西瓜一樣,白色的腦漿混雜着血液,潑了翠竹一層鮮紅。
林中密密麻麻的竹子不似一馬平川的沙場,在這種複雜的地形,“復仇者聯盟”的“絞殺陣”得意完美髮揮。小範圍的團體作戰,成爲了鬼僕的噩夢。
一個鬼僕兩眼死死盯着和同伴糾纏在一起的敵人,背後偷襲無疑是他們的拿手好戲。可還沒接近對手,卻感覺脖子一涼,整個腦袋被削了下來。
“想殺唐大人,先問問老子的刀答不答應!”
那戰士啐了一聲,還沒來的及鬆一口氣,忽然感覺背後一緊,扭頭看去,只見有一個鬼僕偷偷摸摸地直刺自己背心!
他沒有感到驚慌,西域同生共死的經歷,讓每一個人都放心地把後背交給了自己的袍澤。
那鬼僕離目標尚有兩米遠,便被另一人一拳搗在了心窩,劇痛之下張嘴便噴出一口鮮血。
這時候,最先被偷襲的那人終於解決掉了自己的對手——殺手在暗影裡等待一擊必殺的機會時,無疑是可怕的。可是在光天化日下暴露自己的意圖,早有防備的戰士豈會讓他們輕易得手?
三個各自解決了麻煩的戰士相對一笑,默契地使了個眼色,又奔着新的目標而去。
遠遠看去,像他們三人這種組合隨處可見。將士們每三人圍成一個小三角,你是我的眼,我是你的劍。這樣的搭配,比起只知道單兵作戰的鬼僕不知道高明瞭多少。
當然,結果也是顯而易見。伴着聲聲慘呼,“復仇者聯盟”的人數基本未變,而鬼僕卻越來越少。
一個心思靈活的鬼僕接着青竹掩護,神不知鬼不覺地靠近了唐安。混亂的纏鬥,也給他的潛伏製造了最好的掩護。
或許在他眼裡,唐安既是這支部隊的主心骨,卻也是武功最弱、最容易得手的魚腩。
只要他一死,這些將士們繼續戰鬥下去還有什麼意義?
唐安此時正與季晨並肩站在一起,冷眼看着局勢越來越明朗的戰場。眼前這些人,害的他如同喪家之犬一樣四處躲藏;害的他的兄弟身受重傷,還有不少人埋骨他鄉;害的他的女人擔驚受怕,淚如雨下。
他們該死!
“大哥,小心!”
心中正暗呼痛快,唐安忽然聽到身旁季晨的呼喊聲。他沒有看到殺手的模樣,只是出於在戰場摸爬滾打的本能,趕忙側身一讓,耳旁頓時響起了一陣利器破風的聲響。
那鬼僕一擊撲了個空,心中暗暗惱怒,剛想擡起頭來便準備再補上一刀,忽然感覺側臉被一腳踹中,一陣耳鳴目眩。
季晨強忍着牽動傷口的劇痛,拼盡全力送了一腳。唐安看出了他臉上的痛苦,二話不說便抽出季晨腰畔的長劍,一劍便送進了後者的背脊。
見那人伏在地上微微扭動了幾下身體,繼而徹底嚥氣,唐安吐了口唾沫,大罵道:“他媽的,看不起老子麼?老子也是上過戰場殺過人的狠人好不好!”
鬼僕的哀嚎還在繼續。
身爲這羣人的主心骨,鬼刺原本只想做一個安靜地看客。這麼多年來,他自問從謝淵身上只學到了一點:真正的上位者,永遠都是用嘴皮子殺人。
但他怎麼也沒想到,他所信任的、依仗的、賴以支撐的“鬼臉”,居然會敗的這麼突然、這麼幹脆。
這根本就不是一場廝殺,而是一邊倒的屠殺!
他能看得出這些人對唐安的擁戴,否則唐安身陷重圍時,他們不會那麼着急;當唐安脫離危險時,他們又如此憤怒。
憤怒不能當飯吃,否則不會那麼多人死在自己手底下,而自己現在還活着。可直到動起手來,鬼刺才知道自己真的小看了這些人,也太高看自己。
尼山的失敗,並非因爲人數的劣勢。看着眼前這些壯漢如同虎入狼羣一般,他才發現有的時候數量根本無法彌補實力的差距。
這便是盲目自信所要付出的代價。
他現在只想逃。就算他從此一無所有,起碼他還能活下去。
但當他轉過身來時,卻發現許先正當着自己的去路,露出一個無比陰險的笑容,冷冷道:“我說過,你刺我那一劍,我是要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