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陳園裡,陳培源起牀後,陳夫人便差人將他喚了過去。此時,天氣已經轉熱,夾襖是穿不住了。陳夫人便將二少奶奶新做好的長衫給了陳培源穿。陳培源沒有留下,說是習慣了洋人的穿着,也還是穿着襯衣和馬甲。
陳老爺琢磨着讓陳培源來幫他打理生意。但陳培源卻說,自己靠昔日的朋友找了份差事,在警局給局長當秘書兼陳老爺一瞧陳培源這差事既體面又能賺不少薪水,也便默許了,只是時時對陳培清耳提面命,硬拉着他去學做生意。
這天,柳世成到了蘇州城,一路找到陳青絮教書的那個學校。他跟門衛打過招呼,問到陳青絮上課的教室,才慢慢騰騰地走上樓梯。
古詩中有云:“近君情怯”,本是說女子見意中人的時候,那種既緊張又怯懦的心情。而柳世成覺得,自己也跟個女人似的,有了這樣的情愫。
他悄悄地上了樓,到那教室門外,從窗戶外看進去。只見陳青絮正站在講臺前,給一幫十三四歲的孩子們上課。這學校本是洋人投資建的,聽說其中一個是城裡教堂中的神父。因此上課的設施比中國私塾完全不同,教室裡還懸掛着一塊黑木板,上面畫滿了白色的字。扭扭曲曲的,好像是洋文,柳世成完全看不懂。而陳青絮舉着課本,一本正經地講着書上的東西,好似完全沒了平時囂張跋扈的樣子,多了幾分安靜的可愛。她時而垂下眼瞼,長長的睫毛便覆蓋下來,在眼下打出淡淡的陰影。烏黑的髮辮隨着動作時而跳躍,長長的,卷卷的,給柳世成一種眩暈的感覺。她的洋裝也很漂亮,粉嫩的顏色,有寬大的翻邊袖子,花朵一樣開在纖細白皙的手腕上。年輕而稚嫩的氣息從她身上透出來。柳世成忽然意識到,陳青絮不過是個剛成年的女孩子而已。而自己初次見到她的時候,她大概也只有十五六歲而已。而自己,卻已過了而立之年。只是這個年齡差距,便讓柳世成有了一點莫名的挫敗感。
他就這樣愣愣地瞧着她,不知過了多久。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他也一直這樣呆立在原地。直到屋裡的學生們瞧見屋外呆立着的柳世成,紛紛將目光落向他,而陳青絮隨着孩子們的張望而看到他的時候,柳世成纔回過神兒來。
“柳將軍,”陳青絮的臉上綻放出笑容來,將課本放到課桌上,三兩步跳出教室,跑到他面前,笑道:“好久不見。是來找我的嗎?”
柳世成突然尷尬起來,不知道怎麼解釋自己的出現纔好。
“你先等我會兒,馬上要下課了。”陳青絮笑道。
柳世成也只有點了點頭,依舊站在門外。而屋裡孩子們好奇的目光卻紛紛落在他的身上,看得他有些不自在。
陳青絮執起書桌上的藤條敲了敲書桌,斥道:“都瞧什麼呢?看課本!”
大家這才把目光收回來,放到課本上。此時,卻有個調皮的男孩子站起來,笑嘻嘻地說道:“陳先生,前幾天林先生說你要成親了,外面那個人是不是你的丈夫呀?”
男孩子這樣一問,其他孩子也都將好奇的目光落到陳青絮臉上。陳青絮臉色一紅,斥道:“管那麼多事!林先生幹嗎要跟你們講這些?”
“因爲林先生喜歡你呀!”這次,全體孩子異口同聲地說道。
“什麼?”陳青絮瞪大眼睛,佯怒道:“你們這羣小鬼,捉弄人捉弄到我頭上來了!”
“喝,陳先生,這很明顯的事情嘛。全世界恐怕只有你一個人不知道了。”那個調皮的男孩子撇嘴道。
“小小的孩子,懂什麼!”陳青絮斥道,眼角餘光偷偷瞄了瞄柳世成。
柳世成將這些聽得一清二楚,不禁心中苦笑。原來喜歡她的,不只自己一個。
陳青絮掏出懷錶看了一眼,離着下課也沒剩下多長時間,便提前下了課。下課後,她匆忙出了教室,對侯在門外的柳世成笑道:“今天怎麼想到來找我?”
“也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柳世成說道:“明天我就要離開這裡,去安徽境地,不知多久纔回得來。所以,來跟蘇州城的朋友們打聲招呼。”
“哦?”陳青絮問道:“去安徽做什麼?”
“打仗。”柳世成回道。
“打仗啊。”陳青絮皺了皺眉。
“沒什麼可擔憂的。這種小打小鬧,我早就習慣了。”柳世成說道。
“那,你什麼時候回來?”陳青絮問道。
“少則十天半個月,多則半年,說不好。”柳世成輕嘆道,將雙手褲兜裡去,隨即說道:“又是跟直系的戰爭。讓人厭煩。”
陳青絮聽了,也沉默下來。柳世成見她臉色凝重,便笑道:“聽說你喜歡聽戲?”
“我?”陳青絮笑道:“你從哪裡看出我喜歡聽戲?”
“不喜歡嗎?劉鬍子說,他經常見你去戲園子。”柳世成說道。
“誰喜歡那個,”陳青絮擺擺手:“搞不懂,一句唱腔拉半天,過了半個時辰才知道那人要唱些什麼。我沒有這個耐心聽。以前去戲園子,也只是因爲朋友喜歡京戲而已。”
“是麼。那你喜歡些什麼?”柳世成問道。
“我喜歡的東西也很多。比如,騎馬射箭、逛集市、放風箏等等。”陳青絮想了想,說道。
“騎馬的話,倒是可以。”柳世成微笑道:“城北有個跑馬場,我們去騎馬怎麼樣?”
“真的嗎?”陳青絮眼前一亮,眨着眼睛看着柳世成:“我很久之前就想再去騎馬。但因爲馬術一般,上次又差點傷到人,爹和哥哥們始終不肯讓我再去。這次有高手陪着,總不會再出什麼問題。”
“那,我們現在去怎麼樣?”柳世成問道。
“好,反正我的課也上得差不多。”陳青絮笑道。
兩人一路出了校門,直奔城北的跑馬場。騎馬這事是陳青絮夢寐以求的。她愛馬,小時候家裡也曾給她買過一匹小棗紅馬。但因陳青絮頑皮,還沒學好馬術,便騎着馬四處晃悠,從馬背上摔了下來,摔了好多的瘀青,好在沒有摔出什麼重傷。但從那之後,陳夫人便將那馬送給別人,再也不敢讓陳青絮碰馬。陳青絮也只能偷偷溜去跑馬場過把癮。上次被陳老爺知道,捱了一頓教訓。陳青絮盤算着,柳世成行伍出身,肯定是馭馬騎馬的箇中高手。這次讓這位馬術高手陪同,總不會出什麼人命關天的大事。想到這裡,也便開開心心地跟着去了。
路上,陳青絮說說笑笑,十分開心。她玩心太重,一旦有了好玩的事情,也便將全部心思放在上面,早前的陰霾一掃而空。現在,她只想着待會兒去騎馬,於是情緒高漲起來,扯着柳世成的袖子說着說那。從學校的趣事到馬匹的識別,陳青絮話題不斷。
而不擅言辭的柳世成也便仔細聽着,偶然附和幾句,講講自己跟坐騎的故事。陳青絮也十分認真地聽着。兩人去城北必然要經過馮嫂的豆腐店。此時,早市早已結束,馮嫂的忙碌也便告一段落。於是,馮嫂便從店裡抽屜裡抓了把瓜子,坐在樹蔭下,邊看着支在店外的豆腐攤邊嗑瓜子。遠遠地瞧見陳青絮跟一個高大凶狠的男人拉拉扯扯地走過去,又見那男人穿了軍裝,便衝着兩人的背影翻了翻白眼,狠狠地將嘴裡的瓜子皮吐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