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7、書盡天下佳墨
第三日,蒼穹湛藍,萬里無雲。
內直局——
空曠的殿內,輕風呼嘯而過,帶起無數的衣袂翻飛。
古緋不動聲色,她掃了眼高位,三髯美須的初元帝龍袍加身,他左手邊站着蘭後,右手邊是婉妃,其他妃嬪皆跟在後面。
那一眼望過,當真是佳麗三千,各色千秋,不分軒輊,或雍容高貴,或嬌豔嫵媚,無一不是傾國絕色。
分站兩邊的,先是王公大臣,隨後纔是各家的誥命夫人,西佛國的人,昂首而立,將白衣的釋婆羅如衆星拱月一般圍在中間。
尤湖也是來了的,依然那身緋紅華服,眉目俊美風流,他旁若無人地站到離古緋最後近的地方,也不管其他人怎麼看,就那麼目光直白地注視着古緋。
她微微皺眉,感受到後背的膠着,旁人的目光她是不在意的,可對於尤湖,卻覺羞惱的彆扭。
魏明央這時候進來,他身後跟着兩宮女,宮女手裡端着放置了墨模的托盤。
一彎腰行禮,“皇上,墨模來了。”
初元帝神色微斂,目光在古緋和西佛國兩邊掃過,“那就開始吧,朕還等着看拆模後出的墨丸,是何種模樣。”
“是,”魏明央應聲,他轉身一揮手,那兩名宮女分別向古緋這邊和西佛國那邊去,“此次鬥墨,不用打磨,拆出墨坯,一較高下。”
勳老哼了聲,朝古緋一使下巴,“丫頭你去。”
古緋點頭應下,她擡眼對霍期道,“霍大人,阿緋承讓。”
霍期已經沒了脾性,單論古緋的制墨技藝,一使出來,他便是比不上的,且勳老還發了話。他順着臺階下,笑道,“理當,理當。”
古緋自己轉着輪椅出來。到準備好的案几邊,她一挽長袖,示意那宮女近前,取了托盤中的墨模就開始動作。
西佛國那邊,出奇的。站出來的是那位女子,她眉目低斂,對釋婆羅微微頷首,便自行拿了墨模,也開始拆起來。
整個大殿之中,安靜非常,只能聽見墨模彼此碰撞的聲音。
不多時,只聽得“咚”的一聲,古緋指尖一頓,最後一塊墨模落下。一玉簪行制的墨錠被她託在掌心。
色暗如淵,玉簪頭若如意,正反內鐫龍鳳圖案,畫作極爲精緻,線條流暢,栩栩如生整個墨丸還未進行打磨描金,就已經讓人感覺到靈氣逼人。
便是連古緋都怔了一下,這枚墨丸費了她頗多的心力,那日拿到墨模之時,她曉得出自勳老之手。自然無一不是精品,可也沒細看,這會,手上的墨丸。那正面的龍鳳雙戲的圖紋,只差沒真的振翅欲飛出來。
底下出現小小的私議聲,緊接着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西佛國那邊。
西佛國那女子,顯然也是見過大場面的,這種時候她不慌不亂,一舉一動張弛有度。專心自己面前的墨丸。
她那墨模拆完,映入衆人眼簾的,是一尊小巧的臥佛墨丸,那臥佛一手撐頭,袒胸露r,腆着個大肚子,寬額大耳,笑的很是慈悲,在那大肚子下,是叢盛開的九瓣蓮,整個墨錠樣式優美又帶禪味,也是極爲難得的佳墨。
一時之間,兩墨丸,單從樣式來說,就已經不分伯仲。
“哈哈哈,”驀地初元帝哈哈大笑起來,他擊掌稱讚,“兩位皆是當世名匠,所出之墨,朕甚爲喜歡。”
古緋一行禮,再擡頭之際,已經是眉目帶溫和淺笑,“皇上謬讚,臣女愧不敢當。”
說着,她轉頭看向西佛國,視線從淡然高遠的釋婆羅身上不動聲色的劃過,後落在那名女子身上,“此墨可是貴國大名鼎鼎的佛墨?以香燭灰爲骨,佛之禪香爲魂,此墨,人稱聞,可見神佛靈性。”
聽聞這話,那女子眸色倏地發亮,“大殷聖師,好見地。”
她說話的口音帶着西佛國那邊的捲舌音,許是不熟大殷話的緣故,每一個字都說的極慢。
“哪裡,”古緋謙遜如風,“是姑娘墨丸制的好,阿緋這還是第一次親眼得見。”
“咳,”魏明央輕咳一聲,他餘光看了眼初元帝,後道,“兩位師父不必謙讓,需知還得分出高下。”
古緋點頭,“自當如此。”
她兩指捻起玉簪墨丸,聲音清透而遠地道,“此墨丸,由勳老親手所刻墨模雕印而成,雖由小女子錘鍊,可初初墨料,卻是霍大人處理的,是以小女子不敢居功,故而此墨暫且無名。”
“錘鍊之時,小女子揉取墨家的千鈞捶法之力,和易州封家的百變拂柳捶法之柔,兩者剛柔並濟,輔以小女子自個多年制墨體悟,千錘百煉也不過如此,這番纔有這等通透墨質。”
“而俱小女子來看,霍大人處理墨料是極爲的細心,每份的墨料霍大人都不下於篩選數遍,只爲取其最爲精細的部分,此法,雖頗爲浪費大部分的墨料,可以這精華製成的墨丸,才爲最上等。”
一旁的霍期冷不丁聽古緋提起他,他一愣,隨即撫須而笑。
古緋繼續侃侃而談,她即便是坐在輪椅上,比所有的人都矮上一些,可身上就是有一股子耀眼的氣度盤旋升騰,黑白分明的杏眼灼灼生輝,如冰石冷月,就連她那張清秀的面龐,也變得讓人移不開眼。
尤湖沉吟,初元帝體諒他身子弱,特意賜坐,此刻他單手撐頭,狹長的鳳眼眼梢上挑出風流的弧度,薄脣勾起,就眼都不眨地瞅着古緋。
他早便知,一遇上墨丸的古緋,便自有一種同樣風華不二的氣質,不同於墨卿歌那種流連在皮相的輕浮絕色,古緋身上的,是沉澱在骨子裡,只有遇上他這樣的,纔會耐着性子慢慢品尋,像是欣賞一深藏石內的玉石,只有先打開了,然後慢慢的打磨。才能讓那玉石綻放出迷人的光澤來。
這種過程,對他來說,既是一種享受又是驚喜,因爲從不知。下一刻她便能帶給你怎樣的不爲人知的驚喜。
待古緋介紹完玉簪墨,西佛國那邊,那女子退了下去,將那佛魔送到釋婆羅手邊。
釋婆羅低頭看了一眼,便對初元帝道。“請大殷皇帝親自書寫。”
他卻是不多說,選擇最爲直觀的方式。
初元帝一沉吟,“大善!”
話落,他當真一撩龍袍,就要從龍椅上下來,誰想,蘭後笑盈盈伸手一攔。
“皇上,”她喊了聲,金絲繡鳳的廣袖舞動,“皇上執筆。豈有沒人研墨的道理,這事,還望皇上允臣妾來。”
初元帝面容也是俊而不凡,他當即道,“夫唱婦隨,理當如此。”
蘭後在宮女的攙扶下,笑着隨初元帝下來,曳地的鳳袍簌簌而響,便襯的她越發高貴雍容。
秉着賓客爲先的道理,初元帝先到的西佛國那邊。魏明央趕忙上前,爲初元帝挽起袖子,另一邊,蘭後則翹着戴掐絲琺琅的護甲。小心翼翼地從宮女手中接過那枚佛魔,又滴了幾滴清水在硯臺之中,動作優雅地研磨起來。
初元帝執筆,面前鋪陳開的白紙,他垂眼醞釀,待墨研出來。飽蘸之後,一鼓作氣在紙上書下大大的一“佛”字,那字筆鋒遒勁,峻拔剛斷瀏漓恢廓,體勢飛動不拘,極盡游龍雲雷變幻之妙。
“贊!”釋婆羅喝了聲,他極少有波動的臉上,出現幾分亮色,顯然極爲欣賞初元帝的字跡。
“此墨,當爲極品,朕實在不捨書用。”初元帝看着筆尖的墨汁,十分感嘆的道。
“大殷皇上,此言差矣,”釋婆羅淡笑着道,“墨錠之於紙筆,便只能用於書寫,除此之外,束之高閣,婆羅倒覺是浪費了,無用武之地的,又何談爲英雄。”
初元帝放下筆,笑了起來,“是,是朕着相了,看的不如釋婆羅王子通透。”
這廂試完,初元帝轉到古緋面前,他目光深邃而意味深長,“勳老,朕還能見勳老刀工,不枉此鬥墨一場啊。”
勳老笑眯了眼睛,他撫着銀白的鬍鬚尖,“皇上說哪裡話,您想要老臣做什麼,道一聲便是。”
初元帝一擺袖,單手背身後,“朕不勞煩勳老,勳老保重身子骨,就是對朕最大的安慰。”
勳老嘿嘿直笑,約莫能揣度幾分初元帝的心思,便順勢道,“老臣是沒幾天好活的了,本來想着這一身的技藝是要帶到棺材裡去了,可不想皇上給老臣送了個好徒弟來,老臣也算是後繼有人,日後皇上有何吩咐,老臣不在了,且還有老臣的徒弟使喚,莫要客氣。”
這話一出,當即整個大殿的人都愣了,所有人轉頭看着古緋,心下驚訝不已。
就是初元帝都訝異出聲,“勳老說的徒弟,莫非是……古卿不成?”
勳老笑眯眯的,“是的,是的,老臣這幾日覺得,這女娃甚合心意,心性也不錯,適合繼成衣鉢。”
聞言,古緋心底一顫,她看着勳老,張了張嘴,“勳老,這……”
勳老臉色一變,喝道,“怎的,你還不願意?”
“不是……”
“哼,由不得你不願意,”勳老哼唧了聲,“你若不願意,到了地下,老夫就找封老小子理論去,看他如何應老夫。”
古緋哭笑不得,這老又小,還當真如頑童一般,“勳老,誤會了,不是阿緋不願意,阿緋只是沒想到而已。”
“哈哈,”初元帝圓場,他甚爲滿意地開懷大笑,“收徒之事,稍後在說,先讓朕瞧瞧那墨丸如何?”
古緋反應過來,她雙手奉上玉簪墨,“皇上,請看。”
初元帝接過墨丸,邊看邊點頭,隨後給身邊的蘭後道,“皇后,有勞了。”
蘭後嘴角含笑,她看了古緋一眼,接過墨丸,“臣妾,還真難得見皇上今日這般高興。”
“那是,”初元帝道,“能書盡天下佳墨,這可一直是朕……”
後面的話還未說完,就見初元帝倏地一霎面色慘白,他一揮袖,打落蘭後手中的玉簪墨,“有……有……”
“皇上!”蘭後驚叫了聲。
就見初元帝倒退幾步,整個人面如金紙,咚的一聲就栽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