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墨者嬌 216、明槍暗箭
魏明央攏着雙手,擱在微腆的肚子上,他穿着銀灰繡蟒蛇宦服,背後是大紅的披風,有風吹來,將披風角席捲而過,翻揚又落下,他生的要比一般男子高大,面白如女子,頜下無須,頭髮綰的整整齊齊,若是不說話,看着倒也俊。
他眯着眼看着大殿之中,擺放適當的案几,上放制墨物什以及墨料,正有制墨師父在宮女的帶領下,魚貫而入,在既定的位置站好。
每人一條案几,每人一份墨料。
男女分立而站,魏明央銳利的目光從三名女子師父身上劃過,在看到墨卿歌之時,目光微微一頓,只是古緋的輪椅倒是讓他多看了一眼。
“咚”黃銅鑼鼓的聲音響徹整個空曠的大殿,併產生連綿不絕的迴音嫋嫋。
魏明央上前一步,他一揚披風,從銀白滾邊的袖中伸出雙白皙無繭的手來,那雙手十指極長,骨節偏大,指甲被修剪的圓潤而光滑,只見他雙手虛揚,整個殿中頓時安靜無聲。
“諸位師父,”魏明央緩緩開口,尖而細的嗓音昭然揭示他太監的身份,“皆是過五關斬六將過來的,咱家覺得,諸位站到這裡,就已經是聖上的天大之恩,接下來的比鬥,咱家預祝各位旗開得勝,早日奪得冠首,成就聖匠之名!”
輕描淡寫的幾句話,就將人心頭的火熱給勾了出來,古緋冷眼瞧着,她抿抿嘴,魏明央這人,尤湖和左清都跟她提過,此人好大喜功,在初元帝面前很是討喜,有點貪財,可又懂的初元帝的底線在哪,是以這麼多年,他不僅在初元帝面前搏得一席之地,加之本身會點制墨本事,故而管着內務局制墨這塊。
就是初元帝現今龍案上擺着的墨丸,十之一二都是出自魏明央之手,若能得他在初元帝面前提點隻言片語,那便不知要省多少功夫去了。
“啪嗒”一聲,打斷古緋的沉吟,她擡眼就見魏明央拿着抽出的竹籤,高聲道,“今日比鬥——麝墨!”
麝墨者,簡單言之便是墨中加麝香。
若要論複雜點,裡面的名堂便多了去了。
古緋微微勾了勾嘴角,她一掃案几前的墨料,倏地那點笑意便凝住了,她來來回回地看了幾遍,所有的墨料皆齊全,可就獨獨少了最爲主要的麝香。
眸色瞬間暗沉如深淵,如果少了其他的墨料,她纔可以想辦法替代遮掩了過去,可若麝香少了,又怎能叫麝墨。
她側頭看了看旁人,其他人的案几上,都有麝香,她目光最後落在墨卿歌淡笑的嘴角。
墨卿歌正看着她,眉目帶柔,可眼底的狠毒像冷蛇一樣,她緩緩張脣,無聲的說了幾個字——
自取其辱!
點漆黑瞳驟然一縮,古緋面色如冰,這當魏明央已經宣佈以一炷香爲限,比鬥開始,有小太監點燃了香,正往銅爐中插去。
古緋心知在這當,如果她高聲異議,定會被魏明央當作是無理取鬧,不僅不會相信她少了麝香這味主料,還會取消她的比鬥資格未可知。
她向來習慣謀定而後動,對沒把握的事,絕不輕易動手。
可這會,古緋清楚的明白,自己必須要冒險一次,她若宿命的賭徒,將全部身家押上,再將墨卿歌拉下水,她就不信墨卿歌沒法子自保。
想到便做,古緋輕輕撥弄了下輪椅輪子,在小太監將香插穩銅爐之際,只見她的輪椅飛快的就像墨卿歌的方向撞去。
墨卿歌本就在她右手邊,根本不需多用力,只聽得“嘭”的一聲,古緋的輪椅撞到墨卿歌案几上,不僅將她的案几撞翻不說,她手還一拉自己那案几,兩張案几瞬時翻到,墨料傾灑了一地。
墨卿歌人閃的快,還堪堪躲過。
巨大的聲響在安靜的大殿之中刺耳非常,所有的人都看過來,古緋素白的臉頓時更爲慘白,她略帶無措地低下頭,小聲地道,“民女並未有意……”
墨卿歌暗自咬牙,臉色也不太好,當然是被氣的,她一拂衣袖,滔天怒火發不出來,還不得不佯裝笑靨,關切拉着古緋的手問,“阿緋妹妹,可有被撞到?”
古緋搖搖頭,她抽不回手,袖子掩映下,墨卿歌的尖銳指甲正掐在她手臂上,那力道只恨不得將她手臂給卸下來纔是。
“何事喧譁?”魏明央披風曳動,大步過來,身後跟着兩三個小太監。
古緋不說話,她只一個勁的低頭,表現的怯懦無比的模樣。
墨卿歌心頭暗恨,可不得不對魏明央屈膝行禮解釋道,“魏公公見諒,舍妹輪椅沒停靠安穩,不小心滑了過來,才致撞翻案几和墨料,實屬無心之過。”
在這種時候,容不得墨卿歌不護着古緋,需知,鬧將起來,古緋魚死網破的將一些事給抖出來,不論真假,她也是別想在繼續比鬥了,是以,即便心頭再不願,墨卿歌還是不得不笑着說好話。
古緋這時對墨卿歌的僞善心生贊意,一番話無論是從哪點來說,都得體有度,將大家閨秀的氣度表現的淋漓盡致,叫人挑不出錯來。
魏明央一眯眼,翹起蘭花指一撫臉沿,目光多在墨卿歌身上留駐,“你認識咱家?”
墨卿歌嘴角的笑意深邃,“民女聽聞婉妃娘娘提過魏公公,說魏公公制墨技藝乃當世第一,要民女有空之際,多向魏公公學習。”
“哦?”魏明央拉長尾音,帶出意味深長,“原來是婉妃娘娘。”
墨卿歌謙遜點頭。
魏明央轉頭,對身後的小太監吩咐道,“重新擺放案几,配製墨料。”
說完,又看向古緋,“這次,輪椅可得停穩了。”
古緋連忙點頭應下,她的目的達到,所有人都沒注意的角度,她偏頭朝墨卿歌一扯嘴角,就挑釁無比地笑了出來。
此間插曲很快過去,當古緋重新在案几面前,這下她是親眼瞧着小太監將一樣一樣的墨料拿上來,不多不少,剛好一份墨丸的量。
她挽起窄袖,指尖從制墨物什上一撫而過,心頭霎時寧靜如湖。
制墨能讓她心靜,也能讓她倍覺舒服,彷彿在這世間,無論世事如何艱難,總有能讓她覺安寧的東西,之於她的生命,墨已經浸潤進骨髓,成爲她身體的一部分。
其實,除了制墨,她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幹什麼。
而追求制墨大道,成就只屬於她古緋自己的墨靈之心,這是她一直所努力的方向,她要復仇,靠的是制墨手段,她存活於世,依的也是制墨手段。
她這一輩子,早便和制墨是分不開的了。
熟練的處理煙炱,古緋選擇了古之便有的仲將之法,將煙炱以細絹濾進缸中,以此去除草渣,在濾的同時,不時加以遮擋,精煙炱太過輕,很是容易飛散。
古緋的動作熟料又流暢,一動一靜之間都帶出忘我的境界,彷彿天地之間只有她一人,心無外物,所以整個動作下來,韻律天成,且煙炱處理的又快又好。
將好膠與煙炱一起浸泡至梣皮汁中,如此最後成的墨丸能增色不少,且還能解膠。
後,纔會麝墨最爲重要的一步,其他墨料的配伍,古緋毫不猶豫的擇了珍珠一兩,麝香一兩,其他的墨料她舍而不用,將兩者混合搗碎成粉,並反覆碾磨,力求和煙炱一樣的精細。
相比古緋的行雲流水,墨卿歌就多有捉襟見肘,她也處理煙炱,可只粗粗攪拌一番便是,對墨料的配伍上,她偏愛珍珠,便盡數將珍珠都加了進去,後同樣是一兩麝香,她雖技藝不及古緋,可對制墨自小也是耳濡目染,多少比常人會的多,這會她知自己的短處,便瞅古緋,但凡古緋如何做的,她便如何做。
整個大殿之中一時之間只聞物什相撞的清脆聲響,沒有人說話,所有人都專心致志。
能到這一步的師父,都是手上有功夫的,故而麝香並不能難到誰,只是墨丸成了之後的技藝高低而已。
魏明央視線入鷹隼,他縱觀整個大殿,雙手背剪身後,背脊挺的筆直,這個時候,他才覺得自己不是那等身有殘缺之人,今日的權勢,誰又敢當面揭他的短,這便是權勢帶來的好處。
許是墨卿歌容貌太過出衆,加上還有古緋特立獨行地坐輪椅上,他的注意力往那邊看的時候頗多,在看到古緋的動作之時,他暗自點頭,當目光轉向墨卿歌,就眉頭微皺。
以他的眼力自然能看出墨卿歌的破綻,不過聽聞對方認識婉妃,又是姓墨,不難猜出出生,他便放下多餘的心思,他只管這次徵選出貢墨,其他的事,他可不願意多管,且墨家這次得不到冠首最好,日後初元帝龍案上的墨丸,自然便是他制的偏多了。
一炷香畢,古緋扣下墨模,她鬆了口氣,這一次的制墨,是她從未有過的耗神,光是那種心無外物的狀態,就是極爲費精力的,當然這枚墨丸,她制的頗爲滿意,至少爭奪冠首的資格她是能篤定的。
她轉頭看向墨卿歌,只見墨卿歌開始在擦手了,她面前案几上,也放着墨模,看不出好壞。
古緋眉心微攏,墨卿歌有多少斤兩,她清楚的很,若無意外,以墨卿歌制的東西,根本就沒資格爭奪冠首,可墨家一定會想辦法讓她有這資格,這便是其中關鍵的地方。
魏明央讓制墨師父先行下去休息,後自有太監將整個大殿的門窗全部打開,並日夜不斷扇涼,只爲墨丸能早點陰乾,這大殿卻是連陰乾室的作用都一併兼了,倒也不用再將墨模挪地兒。
制墨師父相繼出大殿,古緋因着是輪椅,便落在最後,不成想墨卿歌也落後一步,她見着周圍沒什麼人了,才伸手給古緋推輪椅,邊往外面走邊彎腰低聲道,“阿緋妹妹好手段,叫大姊好生佩服。”
古緋冷笑一聲,她手虛放輪子上,十二分地防着墨卿歌在,“哪裡比的過墨大姑娘,出去兩晚上,不僅見了想見的人,今個還在我的墨料上動手腳。”
墨卿歌巧笑嫣然,儘管走的慢,可兩人也到了大殿門口,那頗高的門檻,不用人擡,古緋輪椅根本過不去。
“看來是什麼事都瞞不過阿緋妹妹,不過大姊瞧着你這輪椅都停靠不穩了,不若摔了重新換得了。”說着,她居然手腕用力,就欲將古緋連輪椅撞到門檻上。
若撞實了,古緋非得受傷不可,這樣三日後的比鬥結果,她哪裡看得到,墨卿歌的心思不可謂不歹毒。
幾乎是剎那間,古緋眼疾手快,她一心提防着墨卿歌,一見她有動作,當即手在輪椅輪子裡側一摳,就抽出手掌長短的利刃來,白光閃過,再落實之際,已經比在了墨卿歌手腕。
古緋言笑晏晏,“墨大姑娘手穩點的好,不然阿緋不能再繼續比鬥,定要先叫墨大姑娘也不能纔是。”
墨卿歌手一抖,手腕就被鋒利的利刃劃出血痕來,她指關節泛白地握住輪椅,收回力道,咬牙切齒地笑道,“阿緋妹妹也是,這畢竟是皇宮,也不怕被人以刺客之名捉去了。”
古緋笑意不變,“墨大姑娘提醒的是。”
說着,她一把抓住墨卿歌的手,拿利刃的手重新放回輪椅輪子裡側,也不知她是怎麼動作的,那利刃又安然藏回輪子裡,看不見半分。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