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6、日後兵戎相見
只稍一眼,古緋就看出墨卿歌制的是墨家的招牌墨丸——鶴頂紅。
此鶴頂紅非彼毒藥鶴頂紅,而是那墨丸製出來,本身樣式就是一枚栩栩如生遺世獨立的仙鶴,仙鶴頂冠,會是胭脂一樣的色澤,嬌豔欲滴,猶如畫龍點睛之筆,映着玄色墨身,非常好看,這也是墨家賣的最好的墨丸之一。
古緋自然也是會制的,當年她學會制的第一枚墨丸,便是此墨。
鶴頂紅最是適合用墨家千鈞捶法來制,其他的倒簡單,可唯有一點,那仙鶴頂冠的一點嫣紅,卻是需要硃砂點綴,若是手上功夫不夠過硬,那一點想要點好,也是極難的。
古緋在白紗下冷笑一聲,她倏地改變主意,一手正不緊不慢揉按着小小的一團墨坯,另一手摸上錘子。
既然是鬥墨,鐵了心要敗了墨卿歌,那麼她也制鶴頂紅,不僅要制,還要用封家的百變拂柳捶法制出來,墨戈弋加諸給封禮之的不公,今個,她就從墨卿歌身上先行討回利錢來。
想着便做,咚的一聲,第一錘下落,明明是勢若力鈞的一捶,卻偏生讓古緋舞出了柔若無骨的柳枝柔意來,砸在墨坯上,便見古緋五指翻飛如蝶,飛快的一翻墨坯,第二錘不及眨眼的功夫就已經又落下,而這一錘卻迥異於第一錘,帶着氣魄山河的力道,連下落的聲音都大了許多,可又不乏輕靈之感。
這也是百變拂柳捶法的精髓所在,即便是封禮之在這,也不見得能有古緋使的好。
對面的墨卿歌,在古緋落錘之際,心頭就微微煩躁起來,她餘光瞥了古緋一眼,瞧着她舉手投足之間自有一股子韻味天成的流暢之感,這種氣度她至今還只在族中制墨技藝深厚的父親身上感受到過。
心下詫異,便起濃烈的不甘和嫉恨,她也拿起了錘子,衣袖揮動間,行雲流水地使出了千鈞捶法。
而每一下,她好似要用盡自己全部的力氣,將胸腔之中那股不忿都化在錘上,再用力地砸下。
明明她纔是生來尊貴的,她向來引以爲傲的絕世容顏,以及琴棋書畫的才華,沒有人能因制墨天賦如何就來否定她,這世間,就不能再存在比她更優秀的女子,大殷第一美人的名頭,只能有她一個便夠了。
墨卿歌是如何的心思,古緋不屑去揣度,自她使出百變拂柳捶法,心在那一刻就靜了下來,彷彿又看到了封溥羽,那個有長長壽眉,頭須皆白的睿智小老頭,卻愛吹鬍子瞪眼,倔着刀子嘴,實際對任何人都有一顆豆腐心腸。
她的制墨技藝,雖有着天賦原因,加上她本身就是勤快的性子,願意在制墨上花大把的時間去琢磨,可到至今,都未曾摸到墨師的門檻,分明她在以前還在大京之時,有模模糊糊地感覺到,可自心頭被仇恨充斥,就再沒感受到過了。
封溥羽其實跟她說過這個問題,只說她心有負累,自己都尚且無法看清自己的心,又何談讓墨丸有靈。
她不缺技藝的磨練,也不乏見識,可以說她在會墨家千鈞捶法的基礎上,後又學會百變拂柳錘法,百年制墨世家墨家和歷經數代的封家,此兩家的東西她都學的一個不落,最後再將之所有的東西都融合,成爲最適合她自個的技藝。
即便如此,她只要一日未能大仇得到,執念未隨,便無法榮登墨師之巔。
制墨,不爲墨師,只是制墨師,終究是落了下乘,算不得真正的大家。
古緋不自覺地捶完一整套的百變拂柳捶法,她摸了摸手下的墨坯,又精益求精地砸了五百錘下去,方纔罷休。
這時,墨卿歌那邊已經將墨坯扣入墨模,即將完成制墨。
一炷香,也不過只剩下兩三寸而已。
古緋不慌不忙,她捻起手邊早處理好了的紅硃砂粉,加了點麝香粉末,又混合了點其他的墨料益色,後飛快地以鹿膠相溶,象徵性地攪拌了幾下,撈出,乒乒乓乓地捶打一通,那動作快的讓邊上的人沒個能看清她的動作。
從旁邊婢女呈上來的墨模中,古緋毫不猶豫地挑了鶴頂紅的墨模,先是將那小指甲蓋大小的硃砂紅與玄色墨坯相合在一起,再順勢扣入墨模。
“啪”的一聲,六塊墨模合死,墨坯制完畢,只等將之放入專門的陰乾室,兩三天後卸墨模,再打磨描金,便成墨丸。
所有的人都看到古緋選的居然是和墨卿歌一樣的墨模,有人不以爲然,有人覺得古緋真是狂妄無知。
就連墨卿歌心底都微微鬆了口氣,沒有人有她清楚,今日她帶來的制墨師父,隨便挑個出來,製出的鶴頂紅,都是挑不出錯來,且鶴頂紅這墨丸,本就是爲墨家的師父用來練習千鈞捶法之用的,用別的捶法來制,想也想得到,製出的墨丸會有多挫劣。
雖說在墨家,也不是誰都能學到千鈞捶法,可總有那麼一兩個師父,家中後宅妻妾,根本就是墨家人,只有有這種姻親關係的師父,才能學到一星半點的捶法。
而那最年輕的制墨師父,還恰好就是墨家的家生子制墨師父。
墨卿歌幾乎能斷定,古緋是輸定了。
至於事實如何,端是兩天之後見分曉,如同古緋想親眼瞧着墨卿歌的失敗一樣,她也同樣喜歡看別人心如死灰。
左聖司站出來,一拍掌笑道,“鬥墨三局已定,這些天,左某還準備了點其他的樂子解悶,希望墨大姑娘喜歡纔是。”
墨卿歌垂着眼,任婢女爲她擦乾淨手,“左公子說的哪裡話,卿歌早聞左公子是個風雅情趣之人,只是公子別嫌卿歌和七妹靜秀擾了興致纔好。”
這幾句話間,剛纔那呈墨模的兩婢女自行便往陰乾室去,古緋一直注意着墨卿歌那邊,瞅着她那邊的人馬少了幾個人,心頭一動,對身邊的苦媽使了個眼色。
苦媽心領神會,趁沒人注意,悄然退了下去,遠遠墜在那兩婢女身後。
左聖司還在同墨卿歌打哈哈,古緋嫌沒意思,她也不想再看見樂清泊,省的心裡難受,便隨手拿了帕子來慢條斯理地擦手。
驀地,墨卿歌話扯到古緋身上,“姑娘真是好技藝,那一手捶法,當真使的出神入化。”
古緋並不答,她只管反反覆覆地擦着手指頭,從指縫到指關節,再是指甲縫,每一根的手指頭都來回擦好幾遍。
墨卿歌臉上一直沒變的笑意有點掛不住,這還是第一次有人敢無視她,不回她的話。
左聖司瞅了古緋一眼,他輕笑一聲,“多半是累着了,不過,墨大姑娘不累麼?想來是經常揮那錘子習慣了不成?不過,說起那錘子,左某瞧着都要好生一把子的力氣,才能一氣呵成地舞那麼多下。”
這話連消帶打,不僅將話題扯回來,還順勢給墨卿歌臺階下。
可他卻不曾想,墨卿歌一嬌滴滴的姑娘家,最是顧惜自己的翎羽美貌,那樣的話,將墨卿歌這仙女樣的人物比作成糙漢子又有何區別,還“好生一把子的力氣”,怎麼聽怎麼刺耳。
若這話左聖司對着古緋說,古緋還不會在意,可換做墨卿歌,當即就讓她心頭惱怒非常。
即便她一向不輕易在人前壞了自個的氣度,此刻也忍不住暗咬牙齦,然而她那張傾城聖潔如白蘭的臉上,越發笑靨溫柔,“左公子真是愛說笑。”
說着,她自己捻起袖子,掩脣輕笑。
這當,苦媽轉了回來,她悄悄拉了古緋袖子一下,古緋看了看已經有人在準備散去,畢竟這比鬥了一下午,此時天色也不早,估摸再有一會就該用晚膳了,是以,當苦媽推着她離開的時候,只引來墨卿歌和樂清泊多看的一眼。
回了房間,苦媽示意夜鶯到門外守着,她關上門,爲古緋揭了帷幔,纔回稟道,“果然不出姑娘所料,墨卿歌還真使了手段。”
“哦?”古緋拉長尾音,她脣邊掛起意味深長的淺笑。
苦媽點頭,“剛纔那兩名婢女去到畫舫最後面的陰乾室,走到半路的時候,就闖出來兩墨卿歌那邊的制墨師父,且一人還將婢女給撞到,連墨模都落地上了,老奴瞅着那制墨師父,居然從袖中掏出另一墨模,準備將墨卿歌那枚墨模給替換掉。”
古緋聽的要有興致,“你出手了?”
苦媽笑了,鼻翼間的法令紋加深,讓她看上去多了幾分像小孩般的俏皮,“是,老奴也撞了上去,不僅讓那制墨師父沒替換成墨模不說,還順手將他的墨模給帶了回來。”
說完,苦媽句從裙裾底下摸出墨模來,從墨模縫隙依稀能見裡面的墨坯,古緋瞧了一眼,就扔到一邊,“制的雖不錯,可惜遇上的對手是我,換一個人,若得逞了,指不定墨卿歌這次還真贏定了。”
苦媽將那墨模隨手丟到木窗外的攏玉河中,只聽得噗通一聲,濺起一點水花,就再沒響動,“那是,墨卿歌那種沽名釣譽的,現在被捧的多高,日後摔下來,就會有多慘。”
古緋重新換了衣裳,發也散了,苦媽伸手爲她輕揉了幾下髮根,綰了個鬆鬆的隨雲髻,只插烏金黑曜石臥狐簪,玄色晶亮的簪子在烏髮間猶如暗夜蒼穹一點明星,不惹人注意可又精緻非常。
“姑娘,還有兩三日,您有何打算?莫不是就要睜眼閉眼都看着那兩人不成?”苦媽輕聲問道,她總歸伺候了古緋好些時間,古緋對樂清泊的感情,她盡數看在眼裡。
要她說,樂清泊若不是佔了個青梅竹馬的情誼在,又哪裡配上的上自家姑娘,且兩個人本身就是南轅北轍的性子,一個愛憎分明,眼裡容不得半點污穢之物,一個心機如海手段了得,七竅玲瓏心,豈是世間隨便一個男兒能駕馭的住的。
古緋瞧着銅鏡中的自己,那張臉顯得陌生又熟悉,她定定注視着那雙眼瞳,沉吟片刻就道,“不看着,如何能讓墨卿歌自亂陣腳,何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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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況,她也想看看樂清泊到底會讓她失望到何種地步去!
長痛不如短痛,真若斷乾淨了,那也是好事,省的日後兩人對立兵戎相見。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