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舉體系的改革是秘密,暫時不會對外公開,但冬月前需要拿出一個完整的方案。
哪怕比較粗疏,還需要修改,你得給一個方案出來。
這是毛邦目前最主要的工作。他本人也全身心撲在這件事情上,蓋因這是有可能上史書的!
哪怕牽頭的是王衍,但他一個協助官制改革、列名於上跑不了,定然名垂青史。
也可能被士人子弟唾罵,因爲他們沒法前一刻還在喝酒遊玩,下一刻被朝廷派來的公車接去當官了。
總而言之一句話,士人當官的優勢還是很大,但需要努力了,更需要學習、競爭。
如果不想在起跑線上落後,現在就該扔掉五石散,開始好好讀書,爭取當清貴官。
如果覺得自己沒本事當清貴官,那就搞個具體幹事的“役門”事務官,反正家裡都有莊園,別玩了,積極參與管理。
莊園都不小,很多縣令掌握的人口都沒你們多,能管好莊園,也就有能力管一縣了。
只可惜大部分人還處於迷茫狀態,只顧得腹誹邵賊,不曉得提前努力。
在這些人中,卞滔是一個歪打正着之人。
父親卞敦當了陳留太守。
此郡的重要性,天下數一數二,無奈父親身體不太好,也不知道這太守能當幾年,卞滔是沒招了。
現在只能努力。
這一日,丞相王衍遣人至卞滔居所,問了一句:“瑩之,你要官不要?”
那當然要啊!
只不過,官有點那啥:正八品度支都尉司馬。
卞滔思考了一整天,然後答應了。
默默回到濟陰褪去士人袍衫,換了身戎服,又把已經至少五年沒摸過的步弓帶上,走馬上任了。
待至汴梁領了官服、官印,又匆匆趕到文石津渡口,與他的主官會面。
“上船。”帶着濃郁水腥氣的河風中,傳來了一聲口音濃重的大喝。
卞滔一個激靈,舉目望去,卻見一艘小船自北岸駛來,船頭立着一人,正在招手。
很快,船隻駛到了渡口。
卞滔瞅準時機,跳上了船。
度支都尉(正七品)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眼,道:“你這身板,如何能當武官?”
“都尉司馬並非武官。”卞滔辯解道:“司馬多矣,並非武職。”
“你說不是就不是吧。”都尉無奈道:“樑王還曾是東海國中尉司馬呢。”
卞滔抿着嘴脣。
“我乃略陽苻安。”說這話時苻安的聲音比較大。
卞滔看了他一眼,道:“濟陰卞滔。”
苻安介紹自己時,故意說得很大聲,有那麼點自擡身價的意思。
不過他顯然沒意識到,卞滔是濟陰士人,又沒入過官場,如何知道略陽苻氏?他甚至連略陽有哪些士族都不知道。
不過好歹是自己上級,卞滔強忍着不適,道:“略陽苻氏?中夏名族了。有苻氏在,羣胡定不敢造次。”
苻安臉色一僵,沒多說什麼,只道:“而今已是汲郡苻氏。”
卞滔初聽沒覺得什麼,再一聽,差點從船上掉下去。
他想起來了!
這不是從略陽遷到汲郡枋頭的氐酋苻家嗎?他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很難看,第一次和同僚見面,還是頂頭上司,就搞出這種事情,實在不順。
二人都不再說話。
小船慢慢地划着,越過渾濁的河面,向對岸飄去。
對面就是枋頭了。樑王奪取河北的標誌性事件就是於枋頭築城,並打退了石勒的攻勢。自此以後,石勒在鄴城的統治就變得岌岌可危,甚至可以說已是必敗之局,唯一的懸念就是能挺多久罷了。
想到這裡,卞滔不由地有些感慨。有些人私下裡笑稱樑王“尚主入仕”,“主”既是公主,也是主母,但他奪取天下過程真的沒有投機取巧,所有敵人都被他殺敗了。
石勒很差嗎?一開始或許不行,打了那麼多年後,部衆也變得能戰了。
匈奴很差嗎?一開始可能不行,但廝殺十多年後,已經可以屢次擊敗西涼兵,粉碎他們東出的意圖。
拓跋鮮卑的鎧甲、長槊,硬衝硬打,也極具戰鬥力。
這批人的成長過程和漢末羣雄都差不多,樑王奪取北地的過程,也和曹孟德差不多。
卞滔靜靜看着越來越高大的城池,眼神有些迷茫。
以前,或許真的太自大了。
“嘩啦!”水花響動,船隻已經靠上河浦。
船上的運兵立刻起身,列隊上岸。
卞滔跟在苻安身後,登上了河北的土地。
枋頭南北二城之外,到處是攢動的人頭。
“都尉,這是……”卞滔指了指不遠處,問道。
“朝廷有令,調發五千人至黎陽,隨義從軍南下。”苻安說道:“看到那些船了麼?鄴城開來的,滿載糧草軍資,我部將其在枋頭裝船,再送往汝南。”
“南邊打得很激烈?”卞滔問道。
苻安沉默片刻,最終還是解釋道:“並非如此。汝南氐羌以部落大疫爲由,不願南下襄陽。朝廷調兵——”
說到這裡,嘆息一聲,臉上頗有兔死狐悲之感,道:“朝廷要突襲他們,以儆效尤。可能不止黎陽大軍南下,還有別的部伍。”
卞滔無語。
馮翊氐羌去了汝南,可能確實難以適應,生病者衆多,但也有可能是藉口,不想打仗而已。但朝廷顯然不打算聽他們解釋,直接就動手了。
卞滔對樑王的認識更深刻了,這是個什麼人啊?
當然,對這個問題,他心中是有答案的。
“枋頭氐兵願意南下?”卞滔突然問了一句。
“除非一起反,否則……”苻安沒說完,但意思顯而易見。
卞滔瞭然。
遷徙到枋頭的數萬氐人還不敢造次。
他們可能永遠不敢反,也可能在等機會,比如邵家父子權力交接的時候。
“樑王要開國了吧?”苻安問道。
“三辭三讓才第二回呢。”卞滔打量着遠處的氐人村寨,隨口答道。
“你們就會玩這些小把戲。”苻安哂笑道:“第一回樑王怎麼推卻的?”
卞滔收回目光,道:“大王說他起兵是爲了天下蒼生,並無私心,故婉言謝絕禪讓。”
苻安臉上露出好笑的表情,又問道:“這次呢?”
“樑王說天下有才之人甚多,請衆臣另尋他人。”
苻安這回不笑了,反倒有些佩服,如此一本正經演戲,你們怎麼能忍住不笑的?
“今已七月初六,最多再等三天,你押運一批糧草去野王。”苻安收拾心情,說道:“放心,這會沁水大漲,糧船可直抵城下。”
“去野王作甚?”卞滔問道。
“有鮮卑南下拜謁。”苻安說道。
“拓跋氏?”
“不止拓跋氏,還有宇文氏。”苻安說道:“宇文氏現在是乞得龜當家,剛被慕容氏打得元氣大傷,故其遣侄宇文悉拔雄率駿馬五百匹、車千乘、軍民數千人南下爲質。”
“慕容氏這麼厲害?”卞滔有些驚訝,又問道:“宇文丘不勤呢?”
“死了。”苻安說道:“他死之後,不過兩三年內,宇文氏連吃敗仗,首領宇文莫圭、宇文遜暱延相繼死去,現在是宇文乞得龜當政。”
“怎麼死的?”卞滔傻傻地問道。
苻安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長道:“草原上不需要無用的首領。若宇文乞得龜再吃敗仗,我看他也活不長。”
卞滔心底一寒,這可比漢地殘酷多了。
“乞得龜這是想要朝廷保他啊,看來是被打怕了。”卞滔咋舌道。
“朝廷定然是要幫助宇文氏的。”苻安說道。
卞滔贊同。
慕容氏勢頭這麼強勁,不知道敗了宇文氏多少次了,連高句麗都不止一次爲其擊敗,損失兵士、百姓、城池無數。
晉廷在遼東的土地、人口也盡爲其所奪。
王浚用事幽州、河北混戰那些年,更是陸陸續續跑過去不下二十萬漢民,皆爲其所用。
樑王定然容不得其如此放肆,保宇文氏是必然的。
只是——如果慕容氏也遣使入貢呢?會不會徵遼?
“走吧。”苻安伸手欲拍卞滔的肩膀,很快又縮回了只道:“去枋頭坐坐,吾兄要南下了,見一面不容易。”
“可。”卞滔並不推辭,應下了,旋又問道:“拓跋鮮卑也有人南下?”
“聽聞是太夫人王氏帶着涼城郡公拓跋力真一起南下。”苻安說道:“你問這作甚?代國已然順服,自會遣使而來。”
“你不懂。”卞滔神色一變,道:“這是來恭賀大王開國的。第三次禪位詔書,或許已經不遠。”
苻安愕然,還有這回事?仔細想想,卻又不無道理。
人家來一次不容易,開國稱制這種極其重要的場合,最好要有屬國君長到場,畢竟中原天子都喜歡萬邦來朝這個調調。
王夫人畢竟是婦人,身份不太行,而代公又不能親來,所以只能以涼城郡公代之。
或許,代公還打着讓拓跋力真爲質的主意吧?苻安分析着。
就像宇文乞得龜年紀太小,並無子嗣故只能派侄子悉拔雄南下爲質——這個侄子比乞得龜大很多。
卞滔並未在枋頭逗留太久,七月十五日,他率數十艘小船,直抵野王城下,送來了十萬斛糧豆。
野王城外,上百鮮卑騎兵護送着幾輛馬車南行,上面裝載着選自東木根山的最上乘的黑羔羊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