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的宴會又多了不少人。
左右驍騎衛將軍邵慎、段良、左右金吾衛將軍常粲、黃彪、左右飛龍衛將軍徐朗、章古、左右羽林衛將軍姚遠、苗願等府兵將領悉數到場——左羽林衛今年也會“開張”了,花個一兩年時間,慢慢組建。
即將裁撤的洛陽中軍將校如裴廓、餘安、何忠等人,同樣即將罷廢的中領軍糜晃、中護軍陳有根等人亦到場陪同。
銀槍、黑矟等“新禁軍”系將領沒來。
整體規格還是比較高的,體現了對涼州使團的重視。
北宮純聽着邵勳一一介紹,心情複雜。
這些是什麼人?二三十年前樑王得官都極其困難,這些人一輩子都沒指望當官,更別說大將了。而今如何?
他們中很多人本不識字,樑王嚴厲督促,甚至打罵,才讓他們硬着頭皮認了一些字,家世更是一點也無,而今卻執掌一衛府兵。
除左右驍騎衛是騎兵,各自編制只有4800人外,其餘多爲9600人。
這是近萬戰兵,配上役徒丁壯就是兩萬大軍,絕對的國之大將了。
是不是錯過了好多?
北宮純不敢這麼想,更覺得這樣太喪良心了,於是只悶頭喝酒。
邵勳則在與泛褘、隗瑾二人說話,身邊還跟着三兒子念柳(邵勖)。
十六歲的少年喝了兩口酒,臉色微紅,於是不敢再喝,專心爲父親烤肉。
炭火炙烤之下,鹿、兔、野豬肉滋滋作響,香味漸起。
“不意涼州竟如此艱難。”父親的聲音不斷傳來,念柳一邊烤肉,一邊聽着。
“西平公能保得此十餘郡府,頗爲不易,功莫大焉。”
“君等家族世守邊陲,教導羌胡,訓以華風,更是不易。”
“今中原砥定,爾等便不需如此擔驚受怕了。從今往後,自有朝廷爲爾等撐腰。”
念柳熟練地將肉翻了一個個,繼續豎起耳朵,準備傾聽,不料父親卻喊他名字了。
“念柳,給泛長史、隗參軍進肉。”邵勳說道。
“是。”念柳先是有些驚訝,不過反應很快,立刻起身,將幾塊剛烤好的肉分作兩碟,送到二人的案几上。
“王子無需如此。”泛褘笑道。
“使不得,使不得。”隗瑾則趕忙起身推託道。
二人態度不同,一人嘴上客氣,而坦然受之,一人則較爲拘謹,連連推卻。
念柳送完肉,便欲離去,被邵勳一把拽住。
“吾兒,西涼之地,卻比不得中原郡縣,蓋其胡多而漢少也。”邵勳說道:“泛長史先祖乃漢成帝時御史中丞泛公諱雄,因直言進諫自濟北徙居敦煌,代代相生,遂爲望族。孝廉紀世,聲譽有聞。”
“隗參軍出身天水隗氏。此族詩書傳家,又行俠仗義,雖僻居天水,亦巋然不倒,惶惶然巨族也。前者四方胡寇聚集秦州,隗氏閉門自保,操練部曲。王師一至,開門納糧。”
“經營隴右、河西之地,須得仰賴儕輩。吾兒何不行禮?”
念柳還是比較乖順的,父親說什麼,他就做什麼於是深施一禮,道:“國家之事,仰賴諸公了。”
這下連泛褘也站了起來,躬身回了一禮。
回完禮後,與隗瑾對視一眼,又各自移開目光,沉默不語。
邵勳起身,親自爲二人斟酒。
泛褘、隗瑾二人麻了,剛坐下又起身,連聲道:“大王折煞我也。”
“此不爲公等,乃是敬重獨守河隴之名家也。”邵勳擺了擺手,道:“天下鼎革之際,烽煙四起,胡虜肆虐,然泛、隗、遊、曲、韓、閻、馬、索、陰、郭、北宮等族,佐事明公,保得一方太平,功莫大焉。”
“今我用事,亦得諸公相助,萬勿推辭。”
說罷,給二人斟滿了酒,然後又給北宮純斟滿酒,再回到自己座位上,端起酒碗,看向所有人,道:“見得河西來人,知漢家烽燧猶在,孤喜不自勝,可爲此賀。”
說罷,一飲而盡。
諸將聽了半天,沒覺得河隴那幫人有多厲害,但樑王都說到這份上了,給個面子,各自一飲而盡。
半碗酒下肚後,氣氛漸漸熱烈起來。
衆人吃着烤肉,喝着米酒,言笑不禁。
在邵勳眼神示意下,挨個上前,給泛、隗、北宮三人敬酒,嘴裡說着不要錢的好話,面子給得非常足。
即便三人帶着任務而來,如此禮遇之下,也有些感動,不一會兒就有些醉了。
邵勳微笑看着。
給足面子,當然是有原因的。
這些大家族,用高情商的說法是爲中夏守禦一方,低情商就是土皇帝、地頭蛇。
邵勳想統治河隴,還得用他們,甚至依賴他們。
但也不能什麼都不做,人家提什麼條件,你一口答應了那樣會被地頭蛇們輕視,不拿你這個朝廷當回事,統治起來就沒那麼穩當了。
所以,他可以重用河隴地方豪族,可以收編他們,但帶頭搞割據的張氏家族是不能留的,最次也要強遷回中原。
給個教訓,展示手段之後,纔可以啓用泛氏這樣的河西豪族,他們心中畏懼,纔不會獅子大開口,胡亂提條件。
這個道理,他昨天講給念柳聽過,並結合他所提方略,做了深入點評。
以具體事例進行教育,這就是言傳身教,效果比干巴巴講道理好太多了。
至於今天爲何特別禮遇泛、隗、北宮三人,也是有原因的,他後面也會掰開了揉碎了,一點點講給念柳聽。
這都喂到嘴邊了,要是還不懂,那他也沒什麼好說的了。那就是不堪造就!
“三郎。”酒酣耳熱之際,邵勳坐到北宮純身側,道:“今中原已平,四方尚有戰事,尚未盡得全功。西中郎將之職給你留着,速來幫我,勿要推辭。汝之家人,我可書信一番,張公庭(張駿)想必不會拒絕。”
“大王,我……”北宮純糾結無比。
“都是爲國效力,何分彼此?”邵勳說道:“楊難敵、楊堅頭兄弟目無法紀。陰平諸賊降而復叛,我實恨之。三郎可爲我將其剿滅,如此,我又何惜名爵?”
北宮純腦子裡亂糟糟的,一會“涼州”,一會“朝廷”,一會“西平公”,一會“樑王”,又一會“涼州偏安一隅”,又一會“大梁即將開國”……
各種思緒攪和在一起,幾乎讓他迷亂了。
“三郎!”邵勳拍了拍他的肩膀,輕聲呼喚道。
北宮純正亂着呢,酒意又上涌,更亂了,聽得邵勳呼喚,擡起頭來看着他,不知道怎地,下意識說出兩個字:“陛下?”
邵勳一愣。
臥槽!你這轉變得也太快了吧?
不過他立刻反應了過來,哈哈大笑道:“君醉矣。”
北宮純知道失言,面紅耳赤,只不停飲酒。
他真不知道怎麼回事,反正腦子很亂,就蹦出了這兩個字。
泛褘、隗瑾見得,皆用異樣的眼神看向北宮純,暗暗揣摩他到底是酒後失言,還是真心投靠了。
不過,他投靠過去似乎也不奇怪。
北宮氏素爲涼州豪右,部衆很多,他又沒公開反張,未必能拿他怎麼樣。
只是,心中多有嘆息之意。
誰不喜歡名爵、官職呢?
北宮純一介武人,居然能當西中郎將。稍稍立點功,還有爵位賜下,誰不羨慕?
樑王又和他有過一起上陣廝殺的交情,至今念念不忘,故出言挽留,情真意切,真是北宮純的造化了,也是北宮氏的造化。
遙想漢時還是造反的賊子呢,眼見着要成開國新貴了,際遇之離奇,可見一斑。
同時,也可從側面看出,樑王是個厚道人,重情重義,慷慨大方,這等品性出現在天子身上,可不太容易。
北宮純都能當西中郎將,那麼索氏必然也會崛起吧?
已故的“敦煌五龍”之一索靖可與梁氏、皇甫氏有姻親,他們勾連起來一點不費勁。
樑芬是什麼人?樑國吏部尚書。
樑王開國後,他順理成章爲新朝吏部尚書,甚至尚書令的可能性都很大。
他勾勾手指頭,索氏可能抵擋得住?
唉,樑王的手段他們不是看不出來。
把北宮純拉出來做個表率,高官厚祿給着,讓其他人豔羨不已。
當然,也有不羨慕,鐵了心搞割據的,但樑王還有後招,就是分化瓦解。
內部不齊心,三心二意,還打什麼打?
泛褘、隗瑾二人一時間有些眼熱,又有些憂慮,心情很是複雜……
宴會結束之後,邵勳帶着衆人夜宿金谷園。
其間,他找了個機會,與念柳將今日之事覆盤,詳細講解了一遍。
末了,他看着三子,道:“過幾天,你就去鄴城,把桑梓苑管起來。你也十六歲了,我家人丁單薄,宗黨不盛,你們可沒資格浪蕩在家。這個年歲,爲父我已經上陣殺敵,護衛東海——呃,總之阿爺這會已經名動一時。”
“你阿孃已經知曉此事了。這幾日你在她跟前盡孝,隨後便走馬上任吧。管好一苑,爲父才放心讓你管一縣乃至一郡。”
“知道了。”念柳乖巧地應道。
同時有些疑惑,父親方纔說他十六歲那會怎麼了?護衛東海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