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0章 代理人
長樂殿前的小院內,秋風習習,寒意初生。
邵勳坐在一棵大槐樹下,身側圍繞着兩大一小三個女人。
大的高鼻深目,乃西域胡長相,赫然便是原劉漢上黨國夫人、石勒之妻劉野那。
今年三十一歲的她正處於熟透了的年華,出征以來,除了代國太夫人王氏外,幾乎沒人和她爭寵,竟是幾年來身心最愉悅的時候。
她和靳月華不熟,但見過幾面,彼時後者還沒嫁給劉粲,只能算是匈奴貴族女子,地位不一定比劉野那高。
“大王現在不太願意哄女人了……”劉野那湊在靳月華耳邊,低聲說道:“剛得河北那會,天天帶我打獵,臨睡前總是說情話。家裡叔伯兄長來問大王對我如何,我總是說他對我很好,叔伯兄長遂滿意而歸,下定決心爲大王征戰。現在麼,直接躺下打呼,他已經不是很在乎上黨騎兵了。”
靳月華捂嘴偷笑,眼波流轉之下,瞥了邵勳一眼。
當然,是不是真的寵愛對她不重要。
靳家更在意的是樑王的態度,既有官面上的態度,也有私下裡的看法。作爲新近投順之人,且隱隱被其他人孤立,更需要她這麼一個傳話的渠道。
不然的話,久而久之,君臣相疑,對靳家可是滅頂之災。
不遠處,邵勳正看着面前的小姑娘。
靳月華今年二十六歲,這個名叫靳月暉的小娘子才二十,但幾年前她就被劉曜看上了。
前天她收到安定來信,居然找上門來,請求放了她父親,因爲她聽信傳言,說靳準、靳明獻城有功,可活,但靳康率部西竄,欲與石武聯兵,共抗朝廷,死罪難逃。
邵勳仔細觀察着,這小姑娘長得是真好看,而且帶着股怯生生的柔弱之意,讓人好想欺負她。
且對家人非常掛念,昨天接見時還說邵勳如果要殺靳康,請賜她一死,讓邵勳有些驚愕。
在場之人都對她有些欽佩,甚至還有閒得蛋疼的著作郎記下了此事——
“王戲靳女曰:‘汝父母兄弟獲罪,吾將納汝,則何如?’”
“靳女曰:‘大王既滅其父母兄弟,復何用妾爲!妾聞罪人之誅也,僕婢尚不能免,而況其子女乎!’號泣請死。”
“王爲之動容,起身相扶,宥康之罪。”
事情寫得有點扯淡,讓邵勳有撕了它的衝動。
最終還是放棄了,因爲他擔心史官把他撕實錄的事情也寫進去。
此時邵勳又打量了一番靳月暉。
她微微低下頭,眼睫毛輕顫,耳根都紅了。
遠處傳來一陣詢問聲,片刻之後,幾人入內。
邵勳正經起來,端起茶碗抿了一口,意態悠閒。
靳準跟在黃正身後,遠遠看見侄女,氣不打一處來,既氣侄女不懂事,也氣弟弟靳康想法太多——我辛苦操持這個大家族,你居然想背叛我?
靳月暉則對邵勳神情、動作的快速轉換感到驚訝,這人有真情、真話嗎?
不過她來不及多想,很快和從姐靳月華一起上前行禮。
靳準向邵勳行了一禮,再向劉野那行禮。
“坐吧。”邵勳指了指旁邊的胡牀,道。
黃正等人按刀侍立於側。
“今日召你來,還是爲了關西之事。”邵勳放下茶碗,說道:“西州諸郡,你覺得何處最難?”
“秦州。”靳準幾乎沒有任何猶豫,立刻說道。
“難在何處?”
“雜胡不沐王化久矣,想叛就叛。”
“不錯。”邵勳點了點頭,道:“你以爲桑城、草壁二鎮如何?”
桑城曾是司馬保狼狽跑路時待過一陣的地方,位於今定西市臨洮縣境內。
這是一個交通要道,十字路口,地屬隴西郡,且有相當一部分河谷地,整體條件還可以。
無論是東進天水還是北上金城,都繞不開這裡。
周邊以氐羌爲主,雜胡爲輔,靳康若鎮於此處,那是相當地扎眼。
草壁同樣當賊通路。
安定、南安二郡羣胡若要突入平坦的關中平原,草壁鎮是非常好走的一條路,靳明屯於此處,作用甚大。
邵勳能看出這些東西,常年與秦州諸胡打交道的靳準又如何不知?
只見他苦笑了下,道:“大王是要靳氏爲大梁守國門、鎮羣胡了。”
“卿何必如此。”邵勳笑道:“今只問一句,靳氏以何爲立身之本?靠你那幾萬部衆嗎?秦州就不談了,光雍州安定郡,就有屠各路氏、休屠金氏、休屠梁氏、盧水胡彭氏、盧水胡劉氏以及氐羌巴羯之衆,哪個部衆少於萬人了?”
“南安姚弋仲,部衆更是不下五萬。”
“蒲洪家怕也不下此數。”
“馮翊虛除氏、上郡單氏、陸逐氏、北地匈奴諸部、北羌王盆句除、四角王薄句大等人,哪個沒有幾萬部衆?”
“羣狼環伺之下,靳氏何以存身?”
靳準沉默不語。
如果關中再度大亂,諸部互相攻殺,那麼靳氏會怎樣?
靳準用腳趾頭想想都知道,他們的下場不是很美好。
被他收拾過的匈奴殘部會找他算賬,曾被他血腥鎮壓過的隴上部落不會放過他,被他不止一次欺壓乃至殺戮過的馮翊、上郡氐羌不會放過他,放眼望去,舉目皆敵。
靳氏存活的唯一可能,就是依靠朝廷,做朝廷的忠犬,扯着朝廷的虎皮恐嚇諸部,讓他們不敢放肆。甚至於,靳氏還可以依託樑王的赫赫武功,讓一些中小部落忍氣吞聲,繼續被他欺壓。
朝廷若沒了,或靳氏失去朝廷支持,必然逃不過羣狼分食的悽慘下場,誰讓你靳準先幫劉粲幹了太多髒事,然後又腦子抽風毀了匈奴諸部呢?
別搞得裡外不是人!
“父親。”靳月華先看了邵勳一眼,又對着靳準說道:“妾聞王衍王夷甫曾爲兄弟謀取荊州、青州、徐州刺史之職,如此則王氏一門散於各處,縱有變亂,也不至於爲人一網成擒。關中險惡,若靳氏族人皆聚於一處,緩急之間,難以逃脫,豈非家門破滅,難以延續?”
“今二叔屯草壁,三叔鎮桑城,父親自居長安,統御京兆、始平、新平、北地諸郡匈奴,則東西呼應,賊人不敢輕舉妄動。”
“另者,一旦有事,二叔、三叔還可爲朝廷建功立業,恩蔭妻子,則靳氏家門愈發興旺。假以時日,成爲中夏大族亦非不可能。”
“如此種種,還請父親三思。”
邵勳讚許地看了一眼靳月華。
說白了,如果把關西分爲東西兩部分的話,東部固然有大量匈奴、氐羌乃至鮮卑,但比起西半部分而言,則不是一個量級的。
尤其是秦州,朝廷編纂的戶籍上人口少得可憐,一郡往往只有幾千戶。但就是這些人煙稀少的郡縣,動輒冒出來幾萬胡人大軍,被鎮壓後,過不了幾年,又是數萬騎,由此可見當地到底是個什麼情況。
秦州是真的有心無力,壓根沒法直接統治,甚至連雍州都比較困難。
這個問題不獨晉朝有,事實上前趙、後趙、前秦、後秦、北魏等佔據過這些區域的政權,都面臨着這個問題。
歷史上一直到北魏末年,都是鎮將、胡酋並存。
酋長們一不高興,就圍攻軍鎮、城池,殺鎮將、刺史、太守,整個三百年間屢降屢叛,甚至把他們遷走後去了別處仍然叛亂。
比如安定休屠胡金大黑在前秦時期被遷往上郡,一樣叛亂,還擊敗了前來鎮壓的前秦軍隊,斬首五千八百級。
所以,別看邵勳圍攻長安時,諸部紛紛來降,但以後呢?
前秦、後秦、胡夏、北魏都經歷過這種諸胡紛紛來降的高光時刻,但也有叛亂此起彼伏的至暗時刻。
叛亂原因很多,有官員自己作死,殘酷壓榨部落,有部落覺得自己沒分夠好處,舉兵叛亂,甚至有人自大無比,因爲一句讖謠就叛亂。
所以,邵勳需要代理人,在他離開長安,返回關東的時候,爲他鎮守秦州及與其相連的雍州西半部分。
他已經升姚弋仲爲寧朔將軍,其部還屯劉漢時期的舊地:南安郡。
姚弋仲暫時兼領南安太守,爲他鎮守這個滿是氐羌的地方,並且監視仇池氐,阻其北犯。
靳氏同樣是代理人之一,且在邵勳心目中,重要性更高一籌——姚弋仲馬屁拍得山響,但邵勳並不完全信任他,與之相比,頗有走投無路感覺的靳氏更值得他信任,雖然靳準本人是個不穩定的因素。
蒲洪家族則不太被信任,雖然他們表現很積極。
邵勳打算先穩一穩,找個機會再將其遷走,至少要脫離氐羌扎堆的地方。
至於趙固、楊韜、樑勳之流,盡數遷走,今年就走。
話說到此處,邵勳覺得已經講得很明白了。
他對靳準確實是開誠佈公的,沒有隱瞞他的目的,也沒什麼忽悠的成分。
好的壞的都講明白了,你在我這裡,就是這個定位,你接受不接受?
“父親,大王已下令回賜介休靳氏老宅。靳氏得以錄入西河郡姓之中,爲甲等高門。阿虎、阿豹他們年歲漸長,學業有成,或可出仕做官,以後與漢地高門來往,他們一定會感激父親的。”靳月華又道。
“你——”提到兩個只有十來歲的兒子,靳準也無話可說。
這個女兒,真是把他摸透了,完全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
“你以後怎麼辦?”靳準忍不住問道。
“哪個好人家敢娶敵國皇后?不怕被人懷疑想造反麼?”靳月華自嘲一笑,語氣哀怨。
靳準一窒。
邵勳一臉雲淡風輕之色,眼神沒有焦距,似在反覆盤算他的佈置還有沒有缺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