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舞罷,場中又有二騎馳出,將要對衝格戰。
其中一人是靳準西征時發掘的猛將,曰“平先”,不知其族屬也,只與安定郡黃石固(今彭陽縣境內)的屠各胡住在一起。
出身低下,以放牧爲生,不識字,但弓馬嫺熟,更擅騎戰,乃部落中有名的勇士。
六七年前,靳準隨當時還是太子的劉粲西征路鬆多,將此人發掘——路鬆多,黃石屠各部首領之一,居於新平、安定之間,雖然都是匈奴,但與幷州屠各劉氏不是一路人,故以匈奴之身,附於晉國宗王,與屠各劉氏廝殺。
平先曾與陳安力戰。
後者也是一員猛將,先爲司馬保效力,後叛投匈奴,隨後又叛匈奴自立。
陳安勇武過人,左手持刀,右手持矛,近則刀矛悉發,動輒殺傷五六人,遠則馳射左右開弓,尋常人難以近身。
平先與其廝殺,交手三合,奪其矛。時降大雨,天色將黑,陳安棄馬逃遁,沒被平先生擒。
此刻與平先對戰的乃安定休屠胡金氏子弟金愚,其家族最早可追溯到金日磾。
屠各胡路氏遷往新平後,休屠胡金氏佔據了黃石固,且牧且耕,此番出兵兩千人,還算乖順。
平先橫槊立馬,招了招手,讓金愚身後坐着的休屠胡另一首領子弟樑阿廣一起上。
阿廣怒,翻身上馬。
此人雖姓樑,但非安定梁氏子弟,而是休屠胡,居於西川(漢西川縣,今慶陽市正寧縣)。
其先樑元碧,於曹魏年間內附,郭淮上奏,置西川都尉,以元碧任之。
傳到今天,西川縣早就罷廢了,西川都尉也有名無實,故梁氏家族也就是個酋豪罷了。
歷史上阿廣有個後人叫樑國兒,這也是個抽象人。
他老早就建好了自己的墳墓(壽冢),沒事就帶着妻妾一起入墳飲宴——可能也在墳裡做別的事情——“酒酣,升靈牀而歌。”
時人多譏之,國兒不以爲意。
南征北戰,屢有大功,姚興以其爲鎮北將軍、平輿男。
就這麼個時不時去墳墓裡喝酒、唱歌、曹丕的人,活到八十多歲,墳頭草估計都老高了才死……
可惜樑阿廣沒這麼猛,也太過年輕,剛一出戰,就被馬槊橫掃於地。暈暈乎乎爬起來後,卻見金愚已被平先生擒——休屠胡“雙驕”竟是雙雙敗北。
靳準看完三人格戰,暗暗點頭,平先武藝並未放下,當是他帳下頭號猛將。
他很快又轉過頭去,看向主座。
樑王亦爲三人格戰所吸引,當場賞平先後妃一人,賜金銀器十件,但並未給他官職,這讓靳準心下稍慰:樑王終究還是講究人。
不過——
靳準端起酒碗,一飲而盡。
樑王隨口對靳月華說了幾句什麼,她掩嘴而笑,又不停勸酒。
靳準沒人替他倒酒,於是自己倒了半碗,再次一飲而盡。
恍惚之間,只見樑王站起了身,道:“我本東海士息,躬耕於水濱。春來種粟,至夏編席,入秋刈麥,隆冬操練。”
席間靜了下來,包括靳準在內,都默默聽着他的話。
邵勳慢慢踱了兩步,微微一笑,道:“粗飯糲餐,衣麻披褐,終日勞作,星霜被胄。”
說到這裡,他指了指兩側的女樂,道:“無管絃絲竹之聲。”
然後轉過身,看向靳月華,道:“亦無絕色美眷。”
席間響起了一陣低笑。
靳準臉一黑,目光搜尋,看看到底是誰。
“此固清貧耳,卻不失安樂之道。”邵勳的聲音還在繼續:“然奸佞當國,朝政日紊,諸王混戰,盜賊橫行,天下並無一寸淨土。”
“故東海王徵我從軍,遂至洛陽。比時我亦看不清前路,只在營中教習少年,於洛京痛擊賊寇。先有開陽門斬將之事,繼有太極殿擒王之舉,東海王酬我孝廉,終於入仕,爲八品中尉司馬。”
“消息傳回鄉里,宗黨慶賀。我道誅除亂賊之後,天下或可太平。如此,我便於鄉里築精舍、庇莊客、治產業、娶賢妻,如此逍遙一生,美哉!”
不少人臉上露出笑容。
也別說樑王裝,便是他天生反骨,也不敢肯定自己能走到哪一步。
搏命換來了東海國中尉司馬的官職,此乃逆天改命,這個時候如果真的天下太平,樑王回東海居住,已經大賺特賺。
正如他所說,八品官有資格佔田、廕庇宗黨食客,且還典兵,在東海國內絕對是一號人物,便如他們這些酋豪在各郡的地位一樣,甚至更高。
“然而——”邵勳話鋒陡然一轉,坐回了上首。
靳月華一雙妙目看着他,稍稍醞釀了一番情緒,便帶着小兒女傾慕英雄的感覺,纖纖素手爲他倒了一點酒。
邵勳端起酒碗,沉吟片刻,道:“我志有所未孚,公理有所未達。惜哉!”
“成都、河間、東海三王攻戰未休,汲桑、石勒又於河北爲亂。”
“劉淵聚衆離石,伯根起於青州。上黨羯室未寧,秦州羌胡再亂。”
“洛京數度交兵,長安生靈塗炭。”
“及至亢旱有年,飛蝗並起,百姓易子而食,黎元曝骨於野。”
邵勳端起酒碗,一飲而盡,道:“悠悠蒼天,何薄黎人?痛哉!”
嘆了口氣後,他又站了起來,雙手倒背於後,仰望滿天繁星,道:“天下興亡,縱匹夫亦有責焉。”
“孤遂起兵。洛陽城下,摧匈奴之大陣;遮馬堤上,破屠各之全軍。”
“河內之伐,劉雅喪犬羊於亂轍,孤息一隅之燧。”
“鄴城之攻,石勒失妻子於銅雀,孤復千里之疆。”
“上黨之戰,劉曜焚殘軀於城樓,孤得鎖鑰之地。”
“俄而數路並伐,掃蕩左國,飛騎河東,苦戰數月,終覆賊巢。”
“比時孤立於寧朔宮樓閣之間,上視蒼天,下俯黎民,頓悟天命之攸歸。”
此言一出,文化低的人茫然無知,靳準卻悄悄看向邵勳。
這是他第一次在公開場合明確要改朝換代吧?
此人愛好與曹孟德略同,但性情迥異,有些話直接就說了,不遮遮掩掩。
當然,他的赫赫戰功擺在這裡,別人也是服氣的。
“然而——”邵勳突然又來了一個轉折。
“暴水連年,災疫不斷,黎元喪亡,士庶哀嚎。”
“時北有拓跋鮮卑侵攻,南有司馬僭人襲擾。百姓衣食無着,士民惶恐無措。孤履冰臨淵,戰戰兢兢。痛定思痛,益知迎難而上,向死而生。”
“北伐平城,終獲大勝。南卻建鄴,破其膽略。”
“繼而驅陰山之勁騎,統中夏之雄兵,郊原勇戰,突入關中。所至之處,酋豪贏糧而影從,父老簞食而壺漿,遂執兇渠之首,就不戰之功,以有今日。”
“距孤來洛陽,二十又四年矣。”
說罷,低頭沉思,似在緬懷。
場中一時間寂靜了下來。
有些人只知道樑王在關東崛起,卻不知他如何崛起的,此時一聽,頓感佩服。
那時的場景,真是亂得可以。一不留神,至少北方大地會陷入無盡的攻伐之中。
胡夏諸族,積怨甚深。
宗王貴胄,爭權奪利。
方伯將吏,形同仇讎。
士庶流民,攻伐不休。
樑王橫空出世,硬生生把這墜向深淵的天下給拉了回來,這是何等偉業?
錦上添花,治世之臣可爲也。
力挽狂瀾,非亂世真英雄不能爲之。
“一時有感,直抒胸臆,讓諸君見笑了。”邵勳擡起頭,微微一笑,回到了座上。
靳月華再度斟酒,眼睛水汪汪的。
此半真半假。
她是匈奴人,與漢家女兒不太一樣,更愛英雄。
劉粲承父祖之基業,最後國破身死,非英雄也。
樑王一介士息,艱難百戰,奄有天下,乃真英雄。
“來,滿飲此杯。”邵勳端起酒碗,笑道。
“滿飲此杯。”衆人紛紛迎合,一飲而盡。
“大王威加四海,統御萬方。”邵勳剛放下酒碗,就見得姚弋仲起身,大聲道:“僕雖愚陋,亦知天命有歸,神器有適,今可登天子之位,以安衆心。”
“是啊,大王。”蒲洪暗罵一聲,第二個起身,道:“王不晉位,天下之人難以安心。”
“大王……”一個接一個人起身,滿臉激昂之色。
“哎!過了,過了。”邵勳擺了擺手,道:“今召諸君前來,乃論功行賞,無餘事。”
“大王。”軍謀掾張賓進言道:“臣知大王之志在於掃平四方,還致太平。然晉主闇弱,有何能統御萬方?臣請大王勿要計較毀謗,捨棄私心,爲蒼生計,進皇帝位。如此,則士民欣然,夷夏俱安。”
“唉,你們真是——”邵勳搖頭失笑,道:“此事休要再提,喝酒。”
宴會至深夜方纔結束。
散會之後,邵勳至建章殿休息,並遣人將靳月華送至後宮,全程以禮相待。
靳準知道後,說不清楚自己內心的想法。
他好像覺得樑王這個“天子”比劉粲強多了,於是,他決定找個機會,問問女兒。
二十六日,邵勳又召集黑矟、銀槍、義從及府兵將領,大宴一番,賞賜嬪妃、宮人、女樂、錢財、器物無數,並擢升了一些人的官職。
也是在這一天,單良、虛除伊餘、姚蘭、金愚、樑阿廣、蒲侯(蒲洪之弟)、彭思安(彭天護幼弟)、苟典(略陽氐人苟頭氏,即前秦苟太后家族)等數十酋豪年輕子弟各率親隨部曲百人至數百不等,編成一軍,約五千人,至邵勳帳下聽令。
邵勳早看出來了,關中胡人諸部的打法與後世明軍有些類似,全他媽靠“家丁”豬突。
老子這就收走你們五千“家丁”,給貴族子弟當官,給家丁發餉,並其家人一體拉回關東,慢慢炮製。
當然,這些酋豪子弟也是願意的。
都什麼時候了?樑王就快當天子了。
此時給你機會,不把握住,這輩子就這樣了,在山裡瞎混到死。
異日遇到從關東回返關西當官的少年玩伴,羞也不羞?好意思見人家麼?
有些事情,劉粲一個做法,邵勳一個做法。
劉粲未必錯,邵勳也未必對。
一切都看時間來檢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