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勳說這話的時候,金正早已經接到命令,自盛樂南下,直趨上郡。
從時局上來說,邵勳曾經有點警惕王氏母子,最近又有所緩和,但金正一直非常敵視他們,連帶着防備也不少。
他手頭計有左飛龍衛府兵八千餘、部曲八千餘,加起來一萬七。
臨行之前,他分派了少許人手,將大部分馬匹收攏起來,找地方放牧。放牧完畢後,再行前進,然後再放牧……
主力部隊則扣下了輜重車。行軍之時,車走兩邊,府兵行於中間,只有騎術最出色的千人得到了馬匹,在車隊外圍遊弋。
至於糧草,則直接取自盛樂,主要是肉脯、乾酪,還有一些曬乾的野菜、蘑菇之類的草原特產,糧食亦有,數量少。
全軍攜兩月所需資糧,整軍南下,因爲沒有騎兵襲擾,故行軍速度極快,兩天就進軍百餘里,抵達榆林渡北岸,連夜開始渡河。
而這一天的夜裡,石勒親自點了千餘兵,偷開堡門,沿着山塬繞道,準備堵截、夾擊鮮卑騎兵。
但他沒有預料到的是,野外馬蹄聲陣陣,滿坑滿谷都是鮮卑騎兵。
他們的人數太多了,一隊又一隊,一羣又一羣,火把接天連地,宛如滿天繁星。
剛堵截完前面一路,準備和富谷堡內的守軍前後夾擊呢,馬上背後又來一批人,沒辦法之下,只能倉皇退往山樑。
鮮卑騎兵策馬直追,被勒兵擊敗,最終跑回了堡寨。
困在這麼一座孤零零的堡寨內,石勒嗅到了危險的味道。
二十二日白天,他登高望遠,入目所見,全是一道又一道山樑,以及夾在山樑間的臺地、河谷、甬道。
上郡的地形太破碎了,崇山峻嶺之間,星羅棋佈般地分佈着一些河谷平原,便於農耕的基本就這些地方了。
但這些小平原之間相隔較遠,隔着連綿的羣山,相互間聯絡很不方便,石勒現在壓根不知道其他地方的情況,比如連谷堡那邊怎麼樣了?
此堡有千戶軍民,最初來源同樣是石勒帶過來的殘兵,因當地兩個山谷連在一起而得名,大致位於後世神木以北四十里。
山谷間河流縱橫,是上郡著名的“雨窩子”,不缺水,農耕條件非常好,唯一的缺點就是平原面積不夠大。
再比如孤山堡、七寶山等地,是不是也被鮮卑騎兵圍了?
上郡北部水草豐茂、適合農耕的谷地基本都被石勒佔下了,現在這些堡寨分散在方圓數百里的羣山之間,儼然一個個孤島,會不會有人挺不住投降?
石勒不知道,也不敢多想。
斥候派出去一個死一個,根本傳遞不了消息,他更加焦慮了。
猶豫不決之間,二十二日白天很快就過去了。
鮮卑騎兵走了很多,又來了很多。
他們甚至鬆弛到敢在富谷堡對面的臺地上放牧,甚至時而到富谷堡旁邊的河流中飲馬。
石勒知道,這其實是鮮卑的一種戰術,誘使你出去爭奪馬匹,然後伏發,將你派出去的人盡數剿殺。
他沒有任何動作,直到入夜後堡外殺聲四起。
石虎帶着千餘兵馬自東南一百二十里外殺至,利用熟悉地理的優勢,摸到了一股鮮卑騎兵的側後,突然殺出,將鮮卑人衝了個人仰馬翻,然後順勢入富谷。
“木瓜原呢?”石勒驚問道。
“叔父,木瓜原守不住了。”石虎臉色難看道:“今日白天,有邵兵在大河對岸窺探,並尋機渡了三百人過河,皆銀盔銀甲,宛如銀槍悍卒。”
“哪來的銀槍軍?”石勒心神大震,問道。
木瓜原離黃河不遠,對面就是邵勳新設的保德縣,沒幾個人,怎麼可能有銀槍軍?銀槍軍難道不是被邵賊帶在身邊嗎?
“看旗號是黑矟右營。”石虎說道。
石勒神色間驚疑不定。
黑矟軍是一支堪比銀槍軍的勁旅,兇悍絕倫,屢戰屢勝。但以前只聽過黑矟左營,黑矟右營從未出現在戰場上,難道這是邵賊宿衛宮廷的強兵?
“能以‘黑矟’二字爲軍號,差不到哪去的。”石虎說道:“侄登高瞭望,但見其身被鐵鎧,手持步槊,裝束與黑矟左營一般無二。”
石勒聽完,神色間滿是頹然。
鮮卑人也就能在馬背上逞威,他們真不一定拿得下地勢險要的富谷堡、木瓜原,於是只能圍困、監視。
但黑矟軍不一樣,他們是經制之軍,還是邵賊賴以成名的精銳步卒,陣列野戰、攻城拔寨都很在行。
“叔父,別猶豫了。”石虎說道:“我已讓人帶着木瓜原軍民自山後小路上南奔躲藏。這裡守不住的,除非天子派大軍來援,擊退鮮卑,這卻不知到什麼時候了。”
石勒嘆息不已。
“叔父,走吧。”石虎急道:“來時路上,我見着一些窖糧已爲鮮卑發覺,他們更不會走了。趁着夜色,我等出城衝殺一番,將鮮卑攪亂,逼迫他們後撤。滿堡軍民,能跑幾個是幾個。這邊山樑、塬地這麼多,兜兜繞繞,本地人有時候都迷糊。鮮卑更是人生地不熟,不可能每個角落都找到的,興許能跑出去不少人。”
聽到藏起來的窖糧都被鮮卑人發覺了,石勒長嘆一聲,不再猶豫。
半個時辰後,富谷堡外再次響起了猛烈的喊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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岢嵐郡的兵馬已自太羅水撤回,前後俘虜了數千人丁、數萬雜畜。
雜畜上貢樑王一部分,剩下的自己收了。
人丁則移交晉陽,一個人頭賞賜兩匹絹——買賣太難聽了,你上交俘虜,我給賞賜,這樣聽起來才正常。
太守劉昭遣郡都尉万俟可率兩千人疾馳至合河縣,渡河西進。
万俟可的弟弟便是嵐谷縣令,之前曾徵集兵馬助戰,立下大功,於是万俟部落得到朝廷青睞,万俟可更是以白身被徵爲岢嵐郡都尉,頂替作戰不力的呼延氏。
此番接到命令後,万俟可便帶着兩千人晝夜兼程,一人雙馬,數日內飛奔至合河縣。
此縣沒多少人,最大的家族便是從汝南遷過來的周氏子弟了。
他們將黃河邊、山谷中、溪流畔適宜屯墾的平地開墾了出來,種上粟麥。
山坡上則規劃果園,栽種梨、杏、奈、慄等物,還有一部分則拿來放牧。
周家以前從來沒放牧過這麼多牲畜,娶了媳婦、嫁了女兒之後,與周邊胡人氏族、部落的關係較爲親密,有人手把手教他們如何選擇草場,如何看節氣轉場,如何管理畜羣等實用技術,很快就熟悉了起來。
而他們擅長的農業種植,也慢慢傳到了親家那邊。
比如,周家人覺得本地的野梨果實太小,結果太少,也不太好吃,便打算培育新品種,胡人看得是一愣一愣的。
一箇中原的世家大族,在邊疆地區的帶動作用是非凡的,幾乎提升了全縣的生產力水平。再過十年、二十年,合河縣或許會更不一樣。
當岢嵐郡兵抵達渡口時,周氏家族遣人送上了五千斛粟、牛羊萬餘,充作軍需。
不過周氏子弟文風較盛,武風則沒那麼盛,暫時還沒能力派遣弓馬嫺熟的子弟過河助戰。
他們只尋了一些經常去河對岸做買賣的嚮導,讓他們幫着帶路。
大軍是二十二日開始渡河的,至二十五日,整整三天時間,兩千人還沒渡完。
若按正常戰爭節奏,在第一天首批數十人上岸之後,就要面臨對面城寨內的敵軍集結衝鋒了,基本沒有幸理。
但漫山遍野之間,出現了大量鮮卑騎兵,一邊追逐在外放牧的匈奴人,一邊包圍監視渡口城寨。
只要有人出來,馬上就縱騎圍射,殺得匈奴步騎根本出不了城,只能眼睜睜看着河對岸的大軍慢吞吞過河,憋屈無比。
而在岢嵐南邊的西河郡定胡縣,同樣如此。
與岢嵐郡僅派了騎兵不同,西河郡豪族則派了不少部曲莊客,集結在孟門津附近。
二十三日午後,在左國城管理園囿的王次子邵珪乘坐馬車抵達渡口。
他身後站着整整三百名丁壯,居然人人配有鐵鎧、皮甲,手持精良的器械,由一名姓祖的部曲將校統領,靜靜等待着過河。
西河郡諸部匈奴也集結了兩千餘騎,連帶着定胡賈氏等豪強兵馬,總計四千步騎,在渡口處排隊過河。
對面的匈奴營壘內好像沒人了,讓人驚訝無比。
鮮卑騎軍僅僅只是先鋒遊騎衝到這裡,就直接撒丫子跑路了,膽略比北面那些渡口守軍小多了,恁地讓人輕視。
傍晚時分,定胡賈氏的部曲第一批渡河,攻佔了空無一人的匈奴營寨。
當他們斬下“漢”旗,換上“晉”字大旗後,大河東岸爆發出了熱烈的歡呼聲。
這些渡口阻礙了他們很多年,而今時勢大變,終於可以在無人阻礙的情況下大舉渡河了。
說實話,這樣補給還方便一些呢,直接用船送過河就行,比在山裡面無盡地轉圈容易多了,損耗也更少。
邵珪在遠處靜靜看着。
十七歲的他有些心潮彭拜。父親征戰二十年,終於走到最後一步了。
匈奴人苦心經營的上郡渡口防線,在遭到鮮卑騎兵的側翼打擊下,全線動搖。
岢嵐、西河、平陽三郡都無需調集大軍,只要派遣部曲丁壯過河,佔住渡口就行了。
接下來如何進取,路線很多。總之上郡一丟,萬事皆休矣,劉粲再也無法阻擋洶涌過河的大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