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龜三年(319)七月初一。
一睜眼醒來,又是淅淅瀝瀝的雨天。
侍女們在窗外嘰嘰喳喳地說着話。
“雨水太多,瓜都爛了。”
“上月種下的黍豆能活嗎?”
“看這雨下多久了。”
“唉,若再下個不停,明年還有吃的麼?眼下都吃不飽了。”
侍女們說了一會,便滿是憂愁地離去了。
崔氏自榻上坐起,略略清醒了些。
回清河兩月有餘,今天便是回去的日子了。
只是——回去又能做什麼呢?
崔氏低頭看着自己凹凸有致的身體,又摸了摸自己嬌嫩的臉,暗歎一聲。
這般美色,還捆不住那個男人。
他不是和曹孟德一樣,很喜歡征服別人的妻子嗎?
少數幾次來找她,也粗魯得很,用力之時,把她捏得很痛。
可惜了,那幾次沒能懷上。
崔氏暗暗嘆息,起身喚來了侍女。
一番盥洗更衣、梳妝打扮之後,去外間用了早飯,隨後便見從伯父崔諒、崔京聯袂而來。
崔氏立刻上前行禮。
“坐下,坐下。”崔諒伸手指着坐榻,笑道。
崔京亦含笑點頭。
這兩人中,以曾當過大鴻臚的崔諒爲主,崔京一直在家鄉治學,並未出仕。
“賢侄女回家兩月了,可還習慣?”崔諒笑眯眯地問道。
這裡是清河,是崔氏從小長大的地方,而崔諒、崔京二人一直住在東武城。
崔氏回鄉之後,崔諒、崔京二人就一開始露了下面,隨後便沒來,有事都有其他族人通傳。這會要離開了,兩人又再次露面。
“出嫁遠方之後,總是掛念家中。”崔氏笑了笑,看起來就像個心性恬靜、溫婉的女子,只聽她說道:“回來看到少時的一草一木,頗有些感懷。”
“聽聞賢侄女還做了兩首歸鄉詩賦?”崔諒頗感興趣地問道。
崔氏害羞地低下了頭,道:“做得不好,恐貽笑大方。”
崔諒、崔京對視一眼,皆大笑。
“青娥侄女的才氣,我是服的,不比族中那些子弟差。”崔京說道:“樑公在幷州屢戰屢勝,摧枯拉朽之勢已成。與青娥侄女甚是般配。”
“是極。”崔諒輕捋鬍鬚,笑道:“賢侄女得良人矣。”
崔氏臉紅彤彤的,羞不可抑。
崔諒、崔京再度對視一眼。
這個侄女是什麼心性,別人不知道,他們還不知道麼?
昔年幽州之變,盧子道可是找上門來,讓清河崔氏交通青娥侄女,讓她迷惑住王浚的。
她可不是什麼單純的蠢婦人。
當然,這不是說二老對崔氏有什麼意見。事實上,他們很希望這個侄女有點心計,最好能固寵,得到樑公喜愛。
到了如今這個地步,即便再有意見,也必須正視現實了。
三月以來的戰事,着實讓清河崔氏有些驚訝。
戰前,他們私下裡覺得樑公能贏,但也是一場漫長、艱苦且傷亡巨大的戰爭。可沒想到啊,六月初基本就攻佔了上黨、樂平、太原、新興四郡。如果不是天降豪雨,樑公很可能一鼓作氣打到平陽,將匈奴人趕到河西去。
這說明什麼?說明天下間已無人能制樑公了。
天下大亂二十年後,似乎要再度歸於一統,誕生一個新的王朝。
或許有人擔心這個王朝會二世而亡,天下再度碎成一地,但說實話,那個太遠了,就目前的情形來看,絕對值得搏一把。
你不搏,有人搏。此長彼消之下,清河崔氏可吃得消?
作爲冀州冠族,清河崔固然經常有人做到九卿之類的高官——如前大鴻臚崔諒——但整體還是不如聞喜裴氏、太原王氏、琅琊王氏、泰山羊氏之類的耀眼,總是差那麼一點點。
但就這“一點點”,往往需要付出百倍的努力才能跨越過去,並不是那麼簡單的。
如果能走捷徑,那當然再好不過了。
“侄女回鄴城之後,可要去晉陽陪侍樑公?”崔諒又問道。
崔氏搖了搖頭,道:“樑公出徵之時,軍中禁有婦人。”
“哦?”崔諒、崔京二人有些驚訝。
三國以來,軍中帶着女樂、舞姬的事情比比皆是,此乃士人風雅之事,有什麼可忌諱的?過了,過了啊。
“樑公確實有這個規矩,爲此還斥責過將校,說‘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此靡靡之音壞我大軍士氣。”崔氏說道:“自此過後,軍中婦人絕跡。要想見到樑公,還得等他回鄴城。”
崔諒、崔京對邵勳又有了新的認識。
這是個狠人。
別人躬耕就做做樣子,他曾在樑縣力耕,胡毋輔之爲此大肆宣揚。
聽聞他大部分時候都會晨起練武,不曾丟下技藝,故身強力壯,精力過人。
今出征之時禁絕婦人,專心戰事,又讓人刮目相看。
凡事就怕對比。這一比,可把士人將領都比下去了啊。
崔諒食指輕敲案几,沉吟良久。
崔京閉嘴不語,默默思考。
崔氏則安靜地等待着。
良久之後,崔諒嘆了口氣,道:“拔匈奴之地,置之中華。此志亦深得我心。唉,日子再難過,逢此盛事,也該慷慨解囊。”
“兄長說得是。”崔京微微頷首。
“這兩年三熟之制,亦是樑公推而廣之。”崔諒又道:“也罷,老夫這就走一趟,去各地轉轉,想辦法爲樑公籌集些糧草。而今青徐蝗災遍地,豫兗亦有波及,想必樑公也很難。對了,他想要牛羊雜畜?”
崔氏心下暗喜,但面色不變,只道:“正是,而今洪水未退,於晉陽種糧已是不及,放牧卻可稍稍彌補些吃食。樑公英武睿敏,定能看到伯父的辛苦。”
崔諒擺了擺手,道:“爲天下蒼生、中夏道統罷了,無關私心。”
“士文如此,老夫又如何能安坐於家?”崔京說道:“說不得也得走動走動,問問我的門生,可願贊此盛事。”
說完,與崔諒相視一笑。
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
侄女一回來,就婉轉地透露了個消息:樑公要納她入府。
現在是夫人,稱帝后可就是嬪妃,地位完全不一樣了。
有這個名分,那麼也不是不可以出點錢糧。
慷慨解囊一次後,他們還會觀察,樑公會不會投桃報李。
如果還有後續的好處,那麼以後就更加支持他,無論是幫他安撫冀州諸郡,還是籌措錢糧,抑或是出動私兵助戰,都不是不可以考慮。
樑公在河北的名聲可不怎麼好啊,難道不需要扭轉?不需要別人幫他粉飾、鼓吹?
這就是他們擅長的部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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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一的大朝會比較微妙,天子上到一半就走人了。
下朝之後,王衍辦公到傍晚時分,便回了家。
入夜之後,府中賓客盈門,好不熱鬧。
他現在有資格如此。
正月裡,女兒景風誕下一女。
二月間,女兒惠風誕下一子。
高興的同時,王老登有時候也會有些小小的情緒:臭小子,老夫兩個女兒都不小了,你還這般不知憐惜,真是……
不過,大體還是高興的,雖然有一些副作用:最近幾個月,庾珉暗地裡頂了他好幾次,尚書檯快被經營得鐵桶一般了,幾個王氏舊吏直接被掃地出門。
嘿,那又如何?
庾子據格局還是低了,眼裡只有雞毛蒜皮的事,卻不知值此之際,誰能給樑公帶來更大的幫助,誰就更能被高看一眼。
硤石堡之戰,固然有裴氏勸降之功,但他也利用暗地裡投靠他的司徒劉暾的舊關係,策反幾個王彌部將——劉暾出身東萊劉氏,與王彌是鄉黨。
聞喜裴氏、東萊劉氏、太原溫氏——這是王衍在新的利益格局下拉攏的家族。
太原郭氏的投靠同樣已成定局。
郭榮一降人耳,僥天之倖得了個太守,要想更進一步,必須在朝中有靠山。那麼,除了他王衍,還能有別的選擇麼?
沒有!
太原郭氏要投靠別人,別人也不敢收啊。你問問庾琛、庾珉、庾敳信任他嗎?
看來,下一步佈局的重點要放到幷州了。
這是一個能長期出彩,容易獲得樑公關注,比較好出成績的地方。
王氏子不足,姻親頂上,總能有合適的人才的。
不知不覺間,王衍又找到了自己的舒適區,就像先帝以及今上初繼位那會,朝廷威望尤在,他在其間操作不斷,爲王氏攫取好處。
但洛陽戰亂之後,他一下子失了方寸,變得有些手足無措了。
現在樑公再度重建秩序,王衍又有點如魚得水的感覺。
說白了,老登最怕武人掀桌子,不和你講道理——他只會講道理,不會掀桌子……
今夜王衍在府中宴客,主要有兩個原因。
其一是讓小集團的凝聚力更強,方便以後行事。
其二是“拉贊助”。
“女婿”都寫信回來了,讓蒐羅糧食、牛羊,因爲之前規劃的糧食已經不夠用了。
河南有蝗災需要賑濟。
幷州有水災需要賑濟。
河北北部有些地方也受高強度降雨影響,需要賑濟。
自攻克新安之後,河南郡的莊園有所恢復,至今已數年,大夥也稍稍積攢了點糧食、牲畜了。
可蒐羅一些,一體發往幷州,解樑公危厄。
但善財難捨,這時候還需要他出面做工作。
當然這不難。
兩個半月攻克四郡,殺劉曜、破石勒、逐劉雅生,氣勢如虹。待這場洪水退去,戰事復起,說不定還有更大的戰果。
這個時候不做些露臉的事情,以後還有機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