洶涌的騎兵浪潮拊背而來,徹底擊碎了匈奴人最後一絲抵抗意志,將他們踹進了絕望的深淵之中。
劉雅戰陣經驗豐富,登上高處稍稍一看,就見各營全都亂了。
再沒什麼前軍、中軍、後軍,也無左翼、中營、右翼,各自爭相逃命,一片混亂。
劉雅用眼色示意,親將點頭,奔下了高臺。須臾,上千人被集結了起來,在亂跑亂撞的人羣之中異常顯眼。
他們牽來了油光水滑的戰馬,在一片瘦馬中同樣十分顯眼。
“帶上東宮四衛的人,別弄丟了。”劉雅翻身騎上馬匹,直衝而出,不是逃走,而是領軍截擊衝得最快的晉軍及上黨羯騎。
親將啞口無言。
沒辦法,只能執行了。劉雅沒了,他也活不了,甚至已經送往河東的家人都要受牽連。
混亂之中,他帶着一衆親兵,收拾了一批不太體壯的馬匹。有多少算多少,交給東宮四衛的軍官分發下去,騎馬逃跑——即便是步軍,他們也是會騎馬的,只不過不精通於騎戰罷了。
有人在和他們爭奪馬匹。吵嚷起來,甚至刀兵相向,極大阻礙了效率。大難臨頭之際,誰他媽管你是誰啊!
劉閏中親領本部三千騎,在其他酋豪亂衝亂殺的時候,他死死盯着劉雅所在的方向,不斷靠近。
劉雅剛剛和義從軍對衝了兩次,各自死傷不輕,陣型也散亂了開來。剛剛開始收攏,卻見斜刺裡衝來一股精騎,最前方百餘騎甚至人披鐵鎧,揮舞着長戟大槊,只一個照面,就把他的陣型打開了一個缺口。
“擒殺此賊!”劉閏中拈弓搭箭,大半個身子從馬背上橫着探出,只留雙腳緊緊夾住馬腹,一路猛衝。
“嗖!”高速顛簸的馬背之上,一箭飛出,神乎其技般地正中劉雅。
劉雅正焦急地指揮兵士堵漏,冷不防被“流矢”射中,雖着鐵鎧,倉促之間亦沒穩住身形,栽落馬下。
緊跟在劉閏中身後的兩個兒子縱馬上前,橫戈奮擊,將亡命般衝殺過來的劉雅親軍擋住。
雙方都把生死置之度外,一步不退,刀刀入肉,慘呼聲不絕於耳。
頃刻之間,劉閏中二子劉遂頭顱高高飛起,栽落馬下。
三子劉泉衝上前去,一棓砸在劉雅盔上,將搖搖晃晃起身的他砸倒在地,隨後策馬迴轉,也不管他死活,伸手一撈,摜於馬背之上,揚長而去。
劉遂的親兵雙眼通紅,與同樣勢如瘋虎的劉雅親兵殺在一起。
雙方沒任何章法,只餘最原始、最殘酷的搏殺。
刀槍、木棓、拳頭、牙齒,有什麼用什麼,都不想活了——活着跑回去,全家皆死,若戰死,家人得免。
親兵平日裡吃香的喝辣的,接盤老大玩膩了的女人,出了什麼事老大幫你頂着,家人也得老大照顧,同時還很容易升官,這般待遇,就是讓你關鍵時刻拿命來還的。
劉閏中在後方廝殺,不知前邊情況。
連連幾箭,賊人無不應弦而倒,正自得意之時,卻見二子劉遂的親兵擡着一具屍體,哭泣着奔了回來。
他瞪大眼睛一看,雖然早有戰陣之上刀槍無眼的心理準備,依然一陣發暈。
七手八腳從馬背上滾落下來後,抽出腰刀,往劉遂的親兵身上連連斬擊。
親兵閉上眼睛受死,不敢或羞於反抗。
劉閏中連殺數人,這才扔下腰刀,哭嚎不已。
大羣羯人、烏桓騎兵從兩側繞過,將匈奴人一步步向外驅殺。
劉閏中站起身,抹了把眼淚,道:“上馬,我要親手斬了劉雅。”
“劉雅已爲前軍都督所擒。若獻給樑公,或有大用。”有幕僚奔了過來,拉住他的手,勸道。
劉閏中甩手給了他一個巴掌,從馬鞍下抽出短矛,一矛捅死了他,然後上馬,見得三子的將旗後,狂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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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雀兒站在一輛臨時拼裝的指揮車上,登高望遠。
從河陽北城出擊的大軍正在追亡逐北,將匈奴人驅趕得到處都是。
跑得最快的是騾子軍。
這支只有一千三四百人的部隊同樣是邵師嫡系:門生充當軍官。
此刻騎着騾子、乘馬快速機動,穿過混亂的戰場,殺散擋路的潰兵,直衝野王。
野王城門洞開。不是守將不知兵,而是這會有人向外逃跑,根本關不上城門。
兩位正副督軍蔣恪、徐煜一馬當先,在南門外下馬,留五十人收攏馬匹,其餘人開始結陣,然後邁着整齊的步伐,衝到一片混亂的野王南門外。
“殺賊!”長長的重劍直斬而下,正擁擠在城門內外的敵軍哭爹喊娘,愈發混亂。
其實,不全是敵軍了,其中分明夾雜着許多老弱婦孺。
但殺紅了眼的武夫們哪可能管這個?只要有人擋在前面,一劍斬了就是,眼都不眨一下。
重劍所過之處,血流成河,一片哭喊之聲。
正往外衝的野王軍民在死亡的威脅之下,又往回跑,結果與駕着車馬外出之人迎頭撞在一起,陷入了深度混亂之中。
騾子軍將士沒有停頓,繼續往前。
沒有人敢反抗他們,所有人都在推搡、哭喊,老人、小孩、女人、少年被砍得殘肢斷臂到處都是,頭顱滾來滾去。
有那靈醒的,直接貼着城門洞蹲下,倒也沒人特意去找他們麻煩,直接被無視了。但大部分人都陷入了恐慌之中,亂跑亂撞,歇斯底里,力氣還大得驚人,直接被砍翻在地。
就這樣一點點清理,一點點推進,很快就眼前一亮,千餘甲士突入了城門。
大街小巷之上,到處是拎着簡單的包袱,扶老攜幼,瘋狂出城逃難的人羣。
騾子軍沒有管他們,分出三百人控制住城門後,其餘千人繼續向前,邁着整齊的步伐,隨手砍翻遇到的小股敵軍,粉碎敵人任何可能的反抗。
城外有潰兵陸陸續續奔回來,至南門之時,與留守於此的騾子軍將士相遇,立刻廝殺起來。敵軍士氣低落,戰着戰着,心中焦急,當達到臨界點之後,直接轉身就跑。
數百名府兵策馬奔至,在南門外下馬。
剛結完陣,就遇到一支潰逃回來的敵騎,當即利用城門地形,連砍帶射,將敵騎嚇退。
義從輕騎自後方趕至,敵騎無心戀戰,消失在茫茫曠野之中。
一炷香功夫後,又一支府兵趕至,下馬入城。
有馬和無馬,差別真的太大了。
有馬,即便是步兵,亦可快速機動,搶在敵人前面奪佔目標。
無馬,就只能按部就班推進,缺乏“戰場爆發力”。
騾子軍、府兵先後投送兩千多甲士入城,在關鍵時刻控制了野王,沒讓潰退回來的敵軍佔據城池,做困獸之鬥,就已經值回之前的所有投入了。
現在,河內首府的一道城門在他們手中,匈奴大軍散得滿地都是,爭相逃命,這場追擊戰已近尾聲,河內易主無任何懸念。
就等樑公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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樑公在河內追擊戰結束後的第二天才抵達野王。
他們在半途擊潰了一支匈奴兵,俘千人,稍一甄別:流民、塢堡丁壯、匈奴牧民、河內郡兵之類什麼都有。
這也是劉雅手下軍隊的實際情況:什麼人都有,雜亂無章。
十月初四傍晚,邵勳渡過沁水,將大纛插在城東。
主力部隊一直到初五夜才全部渡河完畢,在河內城外紮下營盤。
而在初五當天,有兩支部隊沒有停頓,先後離營而去。
一支由桃豹、劉賀度統率,輔以部分河北農兵,計步騎萬人,外加郭默部流民軍三千,向西收取沁水、軹關——據報,匈奴曲陽王劉賢出現在軹關,似有所圖。
一支由唐劍、沮渠崇統率,步騎萬五千人,自野王北上,入高都,增援劉昭部——劉曜或許已經反應了過來,正在調集兵力,自上黨南下攻奪晉城盆地。
何倫負責聯絡劉洽,兩人合力轉運糧草。
除這兩支之外,滿衡、劉曷柱二人督騎軍數千,散開在外,俘虜、掃蕩殘敵。
初六晨,邵勳來到野王城下,看着這座殘破不堪的城池。
戰鬥打到今天,他是非常滿意的。
自文石津渡河之後,攻城兩次、野戰兩場,皆獲全勝,打得十分順利。
這就是勢到了。
勢,是他非常喜歡運用的一門“兵法”。
他曾對金刀、獾郎說,“勢”是天下最頂級的兵法,武能定鼎,文能安邦,一定要學。
學到深處,運用之妙,存乎一心。
他很少和士族舊官僚們玩什麼心眼子,人家從小就學這個,你真玩得過?
他只會兵法。
利用嚴峻的外部局勢,讓士族被迫與他相忍爲國,這是兵法。
與潁川士族聯姻,拉一派打一派,成爲河南盟主,這是兵法。
生生創造一個利益階層,用他們來平衡士族,這也是兵法。
兵法運用到位了,大勢在我,雖有局部利益矛盾,但整體一致,勞心勞力玩什麼心眼?恁地讓人小瞧!
“寫信給王太尉,請他上表,樑國增領河內、上黨二郡。”
“告訴劉閏中,上黨太守是他的了。改匈奴河陽縣爲河清縣,以劉泉爲河清鎮將。”
“讓父子二人來見我。”
說罷,在親軍簇擁下,入了野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