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陽北城之外,黑壓壓的流民一眼望不到頭。
上番的濮陽府兵出動了兩千人,在城外劃分區域,收攏安置。
將養一段時日後,分批送往南邊的滎陽。
那裡多經戰亂,雖然談不上一片白地,但地方上真的很荒蕪。七縣之中,只編得三四萬人,算是受兵災較重的區域了。
所以樑公讓河陽這邊把接收的流民悉數發往滎陽,不是沒有原因的——說起來可能不好聽,但只有打成一片白地的郡縣,才能更好地編戶齊民。
如果滎陽安置不下,就送一部分人往陳郡而去,以六千戶爲限,補上銀槍軍右營整體搬遷後留下的空缺。
七月底,樑國御史大夫潘滔、左民尚書棗嵩、大將軍府左長史裴邵、主簿鄭隆等至河陽,司隸校尉杜尹、河南尹盧晏、河陽令程元譚親自陪同。
一羣人還是士人做派,即便是談正事、大事,依然找了個陰涼的好地方,鋪開地毯,擺上案几、食器、茶具,一邊吃喝,一邊談事。
棗嵩招來隨從,從包袱裡取了點五石散,看向衆人。
潘滔擺了擺手,示意不要。
裴邵、盧晏有些意動,不過也拒絕了。
鄭隆、杜尹、程元譚則沒甚表示。
棗嵩不好意思地將五石散收了起來。早聞樑公不喜此物,治下官員不敢在他面前服五石散,沒想到私下裡也多有顧忌。這是怕人告密,影響前途?
棗嵩一點點摸清楚了河南的官場風氣,決定再度調整將來的行事模式。
“河帆雲集,資糧齊至,此番獲利不小。”潘滔看着浩浩蕩蕩的黃河,輕笑一聲,道:“如此一來,匈奴在河內的日子愈發不好過了。”
黃河南岸,大量縴夫喊着整齊的號子,將一艘又一艘糧船拉至上游,然後在河陽三城卸貨。
眼前這是第一批,一共十艘船,裝載了九萬斛糧。
河陽三城的駐軍已經提前散軍糧賑濟災民,新運來的糧是爲了填補消耗的。
“若無豫州,便不是這般景象了。”潘滔開口之後,裴邵說道:“聽聞庾相在樑國籌糧順利,第一批二十萬斛糧已開始發送青州。”
“豫州確實關鍵,僅有魯一郡受災。去年休養生息,今歲收完夏麥,一個月後便可收菽豆,糧食充足得很。”
“樑國十三郡之地,果已成氣候?”
“樑公撫民有術,耕桑有方。昔年宜陽三塢,粟麥畝收就是比一泉塢高,老夫還派人去學來着。”
“此番收攏的流民,如果能真正安置下來,數年後又是樑公助力。”
衆人吹着河上的涼風,飲着茶湯,不住地談着當前最爲重要的賑災之事。
主簿鄭隆話很少。
不是他不想說,而是難以擠進這些人的圈子。真正算下來,也就潘滔一個人會時不時拉上他說幾句話。
不過,嘴上不說話,心裡還是很高興的,尤其是聽到衆人談論樑國氣象時,更是驕傲無比。
不知道有多少邵師門生、寒素豪強子弟在樑國縣一級的基層做官。樑國如今的景象,是大夥一起努力拼搏得來的——當然,老天爺也給面子,沒讓蝗災蔓延到這裡。
十三郡八十一縣、近一百六十萬口編戶之民,這股力量強大嗎?相當強大。
天底下沒有哪個世家大族能掌握這麼多的土地、人口。
從某種程度上而言,邵師本身就是一個超大號世家,然後以自家基業爲憑,驅使十倍以上的士族豪強力量,征伐天下。
這是何等的大氣魄。
“人怎麼還沒來?”衆人飲完一盞茶,潘滔擡起頭來,看向不遠處。
巧了,就在他等得有些不耐煩的時候,胙亭龍驤府部曲督劉賓走了過來。
他身後跟着數十府兵軍卒,押着十幾個衣衫襤褸的流民。
行禮寒暄完畢後,潘滔站起身,看着跪倒在面前的流民,問道:“都從哪裡來的?”
“野王。”
“山陽。”
“汲縣。”
“上黨。”
“晉陽。”
……
“晉陽的都跑來了,劉幷州如何?”潘滔有些驚訝,但也不是特別驚訝。
別說匈奴那邊了,就是河南、河北,只要不怕被抓去莊園當奴隸,你也隨便走。基層完全空白,管理極其稀鬆。
不是不想管,而是在如今這種社會形態下,壓根管不了。你的權力、權威連到達縣一級都勉強,很多地方甚至皇權不下郡,整整一個乃至幾個郡,都是世家大族的樂園。
這會的士族,一方面苦於戰爭,有家業傾覆的危險,一方面又獲得了太平年間難以攫取的巨大權力,整體實力和影響力步步攀升,往頂峰直躥而去。
大股流民,一般不會管的,任其自去,相安無事即可。除非人家想落地生根,那就會爆發居民、流民之爭了。
匈奴那邊其實差不多的社會結構。有流民自晉陽南下至河南,雖然少見,但也不是不可能。不然的話,那麼多南下士族帶着部曲莊客僕婢,穿州過郡,大車小車,他們怎麼過?
“劉公還在晉陽。”被問到話的人身份不高,說不出更多的東西,只知道劉琨還沒走——當然,他也是聽別人說的。
劉賓遞了一摞紙給潘滔。
潘滔接過之後,粗粗瀏覽一番,原來是河陽那邊收集的有關北邊的消息彙總。
大致是你說一句,他說一句,彙總起來,再剔除掉明顯自相矛盾的部分,拼湊出一個全貌——未必絕對準確,只能追求相對準確了。
“昔日劉遵誘三萬家胡漢百姓入太原,我就知不妙。”潘滔嘆道:“劉琨哪來多少積儲?還要面臨匈奴侵擾,百姓難以安心耕牧。三萬家盡散矣,劉越石屢戰屢敗,亦恐難維持。”
失去了拓跋氏的支持,劉琨何德何能守住晉陽?他能解決麾下軍民的吃飯問題都算燒高香了。
“上黨羯、烏桓、匈奴諸部日子也不好過啊。”潘滔看向第二張紙,看到妙處,用手背拍了拍,笑道:“已經在宰殺牲畜了。”
糧食、牧草被蝗蟲吃了,人和牛羊就沒得吃。在這樣一種情況下,人就只能吃牛羊,但這是飲鴆止渴。
諸部若知機,當好好想想明年該怎麼過。本就因爲連年戰爭而緊繃着的地方民生,遇到了蝗災這種突發事件,一下子維持不下去了,開始向崩潰的方向發展——宰殺牲畜,渡過眼前難關,導致明年牲畜不足,沒有足夠的奶製品,饑荒蔓延,繼續宰殺牲畜,此謂下坡路上踩油門。
想要擺脫這種惡性循環,只有兩個辦法:要麼外部注入大量牲畜、糧食,要麼消耗掉一部分人口。
“潘公。”主簿鄭隆走了過來,問道:“不知可有上黨、河內胡人百姓南下?”
“有,還不少。”潘滔點了點頭,笑道:“機會來了啊。張孟孫確實眼光卓絕,在別人都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就盯上河內、上黨了。”
鄭隆面露喜色,建議道:“或可令流民帥郭默派人潛回河內,他本是河內塢堡主,還接受過劉琨的任命,多有故舊人望,能更好地打探內情。”
郭默確實接受過劉琨的太守任命。
當是時也,河內一片混亂,洛陽自顧不暇,劉琨、劉聰各自任命了河內太守。到了最後,郭默堅持不下去,率部分軍民南渡至河南郡,找了塊荒地耕作。
他現在的定位,更像是僱傭軍首領。
沒仗打時耕作田地,需要打仗時被徵發上陣,結束後領些糧食、牲畜賞賜,有時候還能分點戰利品。
其實,當初他在河內的事業一度挺興旺。
耕作之餘,攻殺鄰近塢堡,劫掠糧草,還大肆劫殺往來商旅,簡直無法無天。他的塢堡之中,最多時積累了數十萬斛存糧。
他在河內站不住腳,除了匈奴人的壓力外,自己惹怒了所有塢堡主也是一個不可忽視的原因——“鄰居屯糧我屯槍,鄰居就是我糧倉”這種行事方法,誰受得了?
“鄭主簿此策甚妙。”潘滔讚道。
“潘公,汴梁那邊已決意攻河內?”司隸校尉杜尹忍不住問道。
“只是有這個念頭,還得再看。”潘滔說道:“其實,老夫是建議攻一下的。挪用部分賑災糧,充作出徵軍資,或能有所斬獲。”
杜尹張口結舌。
在潘陽仲眼中,青州可以死一部分災民,換取攻打汲郡、河內乃至上黨的機會。
從天下大勢來說,杜尹不得不承認,該這麼做。
但從嗷嗷待哺的青州百姓角度來說,又如何忍心?
他其實知道,自己和兄長(杜耽)太過心軟,每每見到活不下去的流民,都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收攏。這種心態,其實不太適合亂世,因爲不夠狠。
你覺得你收攏、救濟了流民,他們會感恩戴德,以後就是自己人。但焉知不會引狼入室,導致鵲巢鳩佔呢?
潘滔看了杜尹一眼,搖頭大笑,道:“此事還得聽樑公的,我等但收攏流民,打探敵情便是。樑公已回汴梁,該怎麼做,他自有計較。”
“也是。”杜尹笑了笑,說道。
其實,即便大災之際,有些地方戰爭還未停止。
白超塢已搖搖欲墜,這個時候斷不可能放棄的,怎麼着也要咬牙打下來。
至於汲郡、河內、上黨,這注定是一場規模更大的戰爭,杜尹不知道該不該開戰,他希望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