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又何止洛陽露布飛捷。
青州平復的消息傳回來後,河南諸郡都派出騎士,四處宣揚,並把報捷文書抄錄一份,張貼在城門或要道路口,鹹使知悉。
反應嘛,十分熱烈!
王敦在隨縣整兵,欲伐義陽,聞訊驚懼,乃止。
甘卓率軍北上,攻破了新息縣,正欲深入掃蕩汝南,倉皇退回新息。
紀瞻沿着運河北上,深入汝陰,燒殺搶掠一番後,又擊敗了譙國派來的援軍,志得意滿之際,聞青州失陷,無奈退兵。
淮水以北的吳兵更是全線退守軍城,連擄掠都停止了。
河內方向,捉生軍日益活躍,與匈奴人反覆交兵,士氣高昂。
漢安西將軍劉雅本已籌劃圍攻晉人在河內唯一的據點溫縣,石虎甚至都準備從汲郡方向出兵了,最後計劃終止。
對此,各部牧民們倒是歡欣鼓舞。三四月間牧草才返青,忙完農活都五月下旬了,好不容易可以喘口氣,結果你說出兵打仗?
唯一還不放棄的大概就是石勒了。
他自井陘出兵,攻入常山、中山,地方上有人響應,很是鬧騰了一番。
不過他也站不住腳,也就是擄掠一些人丁、牲畜、糧食回去罷了,噁心人是可以的,改變不了河北大局。
當然反響最熱烈的還是汴梁。
三月初產下一子的庾文君身體慢慢恢復了過來,聽到夫君東征得勝的消息後,喜不自勝。她也沒考慮太多軍事、政治層面的問題,就是單純地爲夫君高興。
夫君得到了他想要的東西,他高興,她就高興。
與庾文君相比,庾琛、庾亮父子高興的含義就各不相同了。
六月十二日,庾亮在汴梁新宅內大辦宴席,招待賓客。
樑國原有前後左右四軍將軍,後增置輕車、武牙、虎威、材官四將軍。
與前者相比,這四個將軍充斥着一股雜號氣息,但也不錯了,畢竟是將軍。
尤其是庾亮擔任的材官將軍,有營建宮城的重任,且樑公也曾任過此職,沒那麼雜。
今日庾府大宴,就是爲庾亮操辦的。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自庾夫人誕下子嗣後,靠攏庾家的人是越來越多了,態度也越來越恭敬。
庾亮一高興,難免多喝了幾杯。告罪離席之後,來到自家後院,喝了碗茶湯,壓下了洶涌的酒意。
大將軍西閣祭酒胡毋輔之、軍諮祭酒溫嶠、參軍尚志、記室督京禪、樑國衛尉陳眕、度支尚書殷羨、左民尚書棗嵩、侍中羊曼、黃門侍郎陳匡(原潁川太守)等人聚在這裡,談笑風生。
這些人裡面,胡毋輔之、溫嶠、羊曼算是庾亮關係不錯的友人。
尚志是他府中尚夫人的兄長,頓丘人。
京禪也是頓丘人,是庾琛擔任汲郡太守時投靠過來的地方小士族。
庾亮另一位妾侍李氏同樣出身頓丘,其伯父李壽現任頓丘太守。
汲、魏、頓丘三郡都是樑國疆域,庾琛、庾亮父子在這裡還是很有影響力的,明裡暗裡巴結的人非常多——大多數是庾琛打下的基礎。
陳眕、陳匡兄弟是潁川士人,殷羨、棗嵩也是潁川士人。
說白了,這已是庾家在政治層面的核心圈子了。
大將軍主簿袁能本來也在,不過送了份禮後就離開了,讓庾亮有些遺憾。
袁氏乃陳郡豪門,袁衝是太僕,袁能是樑公妹婿,這個家族也不可小覷,都是豫州士族,今後還得多多親近。
“元規,樑公全取青州,人望逾盛,聽聞太尉請增封三郡,可有此事?”度支尚書殷羨打了個酒嗝,問道。
“有之。”庾亮也喝得滿臉通紅,說話有點飄:“青州拿下後,腹心之患頓消,樑公的基業是愈發穩了。君等今後可不能懈怠啊,一定要爲我妹夫盡心。還有,我妹夫他——”
溫嶠喝得不多,聞言拍了庾亮一下,道:“元規!”
“太真,你不要吵。”庾亮大着舌頭說道:“我妹夫——”
溫嶠又重重拍了一下,道:“元規,借我點錢。”
庾亮兩次被打斷,又不願對溫嶠發怒,只能無奈道:“你要錢作甚?”
“娶妻。”溫嶠理所當然地說道:“你若不給,我只能去騙表妹了。”
“表妹?”庾亮一愣。
“嗯。”溫嶠點了點頭,道:“表妹年紀不小了,姑姑人生地不熟,讓我替她在汴梁尋個英才。我想了想,若真沒錢娶妻的話,就肥水不流外人田,向姑姑自薦吧。”
庾亮狂笑不止,方纔要說的話已忘得一乾二淨。
衆人亦大笑。
溫嶠臉皮厚,不以爲意,只聽他說道:“而今天下英才皆聚於汴梁,唉,幸好我與表妹自幼相識,不然如何爭得過喲。”
庾亮無語:“你都三十歲的人,如何與未出閣的表妹自幼相識?要點臉不?”
“因顛沛流離,表妹被耽誤了,至今尚未成婚,其實她與庾夫人一般大。”溫嶠面無表情地說道。
庾亮噎住了。
溫嶠三十歲,表妹二十一歲。
樑公三十歲,庾夫人二十一歲。
樑公經常說和文君自幼相識。
你在笑誰?
“算了。”溫嶠擺了擺手,裝作憂傷地說道:“知你不肯。實在不行,只能答應太尉了,娶琅琊王氏女爲妻。人家不要錢,只要我這個人。青州已復,琅琊王氏子弟多半有生髮之機,青徐一體之下,將來前途不可限量。我若娶王氏女,豈非平步青雲?”
庾亮有些清醒了,對溫嶠行了一禮。
溫嶠不耐煩地起身,道:“恁多俗禮作甚?借錢。”
“你要娶表妹?”庾亮傻傻地問道。
“我去翻本。”溫嶠說道:“琅琊王氏女不但不要錢,還帶大筆嫁妝過來,今後會還伱的。”
說完,拱了拱手,道:“錢送我家裡即可。不便久留,這就去了。”
看着溫嶠瀟灑離去的背影,庾亮知道他已經決定娶王氏女爲妻了。不過他倆的情分仍在,今日屢次出言提醒便是明證。
庾亮嘆了口氣。
棗嵩在一旁察言觀色,說道:“元規何故嗟嘆?樑公平定青州,大河南北無人敢捋其虎鬚。此等蒸蒸日上之勢,正是我等用命之時啊。”
棗嵩是潁川長社人,但他們家族與潁川士族稍稍有點生疏,他本人更是在河北做官多年。而今樑公自河南崛起,棗嵩便急着重新融入潁川士人圈子,最近非常活躍。
“也是。”庾亮點了點頭,道:“青州一下,遠近振奮。汝南、汝陰、南陽等地本還有無知醜類與吳人暗通款曲,現在都沒動靜了。臺產說得沒錯,正是我等用命之時啊。爲樑公打理好地方,助其攻取幷州,定鼎大業。”
說完,庾亮突然想到他只是個管理民夫的材官將軍,頓時有些泄氣。
及至今日,觀風殿已經完工三分之二以上,黃女宮也完工一半了。
邵氏宗廟則已經完工,汴梁武學正在修建中。
樑宮的第三個建築羣凌波殿已經選址完畢,只待青州俘虜一來,便可打地基。
這是一個水景宮殿,庾亮與劉喬、庾敳多番商議,力求盡善盡美,甚至打算從洛陽移栽一些名貴花木過來,點綴殿宇。
事挺重要的,但不是他想幹的事啊。
他瞄準的其實是六曹裡的吏部尚書之職。此職一直沒有合適人選——或許有,但樑公舉棋不定——近一年來,該曹諸般事務由尚書令裴邈兼理。
近來有風聲,前衛將軍樑芬有可能出任此職。
毫無疑問,這是一個令人驚訝的人選。
西州士人在樑公麾下一直處於弱勢,多集中於沔北幕府及大將軍府。如果樑芬出任吏部曹尚書,那將是西州士人首次侵染樑國高層職位。
考慮到樑芬是西州士人領袖,這就更加意味深長了。
可——樑芬怎麼會背棄天子,投靠樑公的呢?
再者,之前傳聞他要當司隸校尉,後來此職爲弘農太守杜尹獲得——杜尹孫女嫁給了樑公之侄、新晉虎威將軍邵慎——庾亮一度以爲樑芬不願出仕了呢。
沒想到啊,這老貨!
之前獻出宛城時說得悲天憫人,也不知道他是真那麼想,還是裝的。總之樑公爲他宣揚之後,此人名氣大增,很多人爲其品行折服,多有來往,其中包括很多河南士人。
煩躁!
怎麼一個又一個人跳出來,和他們庾家乃至潁川士人打擂臺呢?
近聞又有裴氏子弟潛奔汴梁,琅琊王氏亦有族人北返,這兩家在一年內搞定了兩樁聯姻,合流的趨勢非常明顯。
庾亮有危機感了。
他覺得,潁川乃至豫州士人萬不能大意。值此平定青州之時,還是得刷新振作一番,讓樑公瞧瞧,他的根基終究還是豫州。
另外,外甥已經滿百日了。雖說這個時候立世子還有些早,但也不是一定不可以啊。
想到這裡,心中已有決定。
他固然只能繼續苦逼地營建宮城,但可以讓父親出面,利用影響力在河南諸郡多多徵集資糧、部曲,爲樑公下一階段北伐河內、汲郡乃至幷州做好準備。
樑公全取青州,地盤是越來越大了。如果再不振作,豫州士人的統治地位或將動搖,世子的地位也將受到威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