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世山東東部的地形,大體就是泰山、魯山、沂山等東西橫亙,南北隔絕。
當然,這麼長的東西向的山脈,不可能全部不宜通行車馬。
萊蕪谷就是一條非常關鍵的溝通南北兩側的道路。
此路西南谷口在今萊蕪西南,東北谷口在今臨淄西南,淄水、汶水各有一段出其中——這也是劉裕北伐的進軍路線之一,主力自大峴山北上,偏師出萊蕪谷。
谷中有萊蕪縣,漢置,已被曹嶷奪佔數年。
三月二十八日,就在邵續、段匹磾等人前後夾擊,大破曹嶷守河兵馬的時候,羊忱親自率步騎三萬餘人,自泰山出發,抵達牟縣(今萊蕪附近),正式進入萊蕪谷。
三月最後一天,原越府僚佐、樂安光氏出身的光逸率百人出萊蕪縣,往西南行。
因爲剛下過連場大雨,山間溪流彙集,一路匯入汶水,西南流入魯,一路匯入淄水,東北流向齊。
光逸等人沿着淄水逆流而上,一路但見兩側山脈連綿不絕,十分險峻。又有林木幽深陰翳之處,看着非常瘮人。
考慮到驛道年久失修,甚至難行。若有伏兵,當真寸步難行。
走了數裡後,光逸遠遠看見一隊牽馬步行的騎士。遣人交涉之後,得到統兵將領名叫羊權,領五百騎爲先鋒,直趨萊蕪。
“羊將軍。”光逸遠遠招手。
“前方可是光祭酒?”羊權安坐於馬背之上,大喊道。
“樂安光逸特來迎接王師。”光逸讓隨從們留在後邊,孤身上前,很快見到了羊權。
這是一個絕不超過三十歲的年輕人,身高體長,手臂粗壯,見到光逸之時,頓槊於地,翻身下馬。
光逸眼皮子跳了跳。
許是下過雨,又是河畔鬆軟之地,羊權手裡那杆粗長的馬槊直接頓進地裡很深,讓人看着就直嚥唾沫——騎馬衝鋒時被這玩意砸在胸口,你能穩住身形嗎?
羊權舉步上前。
兩名親兵亦上前,一人替羊權牽馬,一人去取槊。
不知道怎麼搞的,那人拽了許久,都沒能把馬槊拽出來。於是又喊來一人,兩人一起用力,把頓進泥地裡的馬槊拔了出來,一前一後擡着這杆重型馬戰武器,跟在羊權身後。
“萊蕪如何?”羊權瞄了眼隨光逸過來的人,問道。
“曹嶷派了一將鎮萊蕪,已爲全縣上下灌醉綁起來了,其部衆兩千餘人爲本地豪族殺散。故請王師速至,遲恐生變。”光逸躬身一禮,急道。
萊蕪本來就是泰山屬縣,被曹嶷攻取沒幾年。地方豪族與泰山羊氏關係匪淺,自然一勸就反了。
兩天前,他們糾集了七八百人,先把曹嶷派來的將校灌倒收監,然後突襲曹兵,將其驅逐。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廣固方面肯定得到消息了,多半會派第二波兵馬過來,所以動作要快,必須搶在敵人之前進佔萊蕪,讓大軍有個落腳之地。
“曹嶷不是號稱兵衆十餘萬麼?怎麼纔派了兩千多人?”羊權招了招手,讓人把馬牽過來。
“十多萬丁壯是有的,哪來十多萬兵?”光逸苦笑道:“能戰之人有個兩萬頂天了,半數還是苟晞降兵,剩下的多爲妖賊。”
話說“妖賊”這個稱呼可不是光逸發明的,而是晉廷對天師道徒的官方稱謂。
天下大亂十多年,大晉朝廷的對手很多,其中——
有“逆”,邵勳雖經常被人呼以“賊”,其實他是體制內造反之人,稱“邵逆”很合適。
有“賊”,一般是農民起義軍之類。
有“虜”,一般是胡人。
有“妖”,這個特指宗教起義軍。
光逸說曹嶷有一萬妖賊,那就是一萬天師道鐵桿頑固分子。
至於十多萬兵衆,那是純扯淡。
邵勳打河北時,檄文上還說“河南大兵五十萬”呢,都是忽悠人的。
“既如此,那便遲疑不得了。”羊權想了想,喚來一名親隨道:“你速速回返,將軍情報予羊都督,請其立派銀槍中營,輕兵疾進,趕赴萊蕪。”
“遵命。”親隨上馬離去。
羊權亦上馬,大喝道:“去萊蕪。”
五百羊氏部曲齊齊上馬,道:“去萊蕪。”
數百騎沿着淄水,慢慢提起了速度。
道路年久失修,雨後泥濘溼滑,時不時有騎士摔倒在地,亦時不時有馬不慎受傷,痛苦地跪倒在地。
羊權看都不看,不斷招呼衆人加快速度,緊緊跟上。
片刻之後,萊蕪城已遠遠在望。
城頭有人大呼小叫,手搭涼棚,凝聚目力,似乎要看清楚他們這支騎兵是哪一方的。直到確認之後,他們才手忙腳亂地打開城門,將羊權一行人放了進來。
“準備飯食、馬料、傷藥,若有驢騾馬匹,一併獻來,不得有誤。”羊權飛身下馬之時,即大喝吩咐。
光逸緊隨其後入城,下馬之時,感覺屁股都不是自己的了。他齜牙咧嘴一番,斥道:“還愣着做什麼?此乃羊司馬之子。”
一聽羊氏子弟,衆官吏肅然起敬,手腳立刻麻利了起來。
在泰山這一片,羊家的話比天子好使。
說難聽點,如果羊氏幫曹嶷的話,這仗還有得打。甚至於,如果沒有羊氏之前的拼死抵抗,曹嶷如今在哪?可不一定是廣固城啊,說不定已打出青州,糜爛整個河南東半部分。
羊權進了縣衙,接過一張烤好的胡餅,又從親兵那裡取了些豆豉,抹在上面,一邊吃,一邊說道:“不要懈怠,休整兩個時辰,申時初準時出發。”
休整的原因不是人跑不動了,而是馬。
馬這玩意太操蛋了,身體不舒服、沒吃飽就不願意跑,你強行讓它跑,它跑着跑着敢給你口吐白沫,跪倒在地。遇到脾氣大的馬,甚至拿馬蹄蹶你。
簡單來說,人可以靠意志咬牙堅持,馬不行——拿破崙曾哀嘆“馬不懂愛國主義”,就是這個原因。
光逸在一旁聽着羊權的話,只覺心驚肉跳。
這個羊家子,衝勁也太足了吧?
羊權吃完半張餅後,取來牛皮水囊,咕咚咕咚喝了幾大口,問道:“光祭酒還願領路否?”
“我已是白身,並無官職。”光逸苦笑道:“羊將軍用兵快如閃電,當真很少見到。”
“跟樑公學的。”羊權說道。
這個時候,他臉上浮現出一抹讚歎乃至崇敬的神情,說道:“昔年高平之戰,樑公自洛陽還,數百里奔襲,以快打快,讓人拍案叫絕。後一路追襲靳準,其用兵之方略,直接讓人目瞪口呆。對了,還有繞道河北,奔襲苟晞之戰。唉,如此天馬行空的戰法,非太白星精不能爲也。”
光逸愣住了。
這個羊權是真的崇拜樑公啊,一點不掩飾的那種。
光逸仔細想了想,樑公真有那麼好?難道我想岔了?以前越府中可是大把人看不起他呢。
他強納主母裴氏之後,更多人不待見他了,光逸也覺得這事有點不太好,但他不敢公然說什麼。
這個羊權,就只看到樑公的優點,純屬馬屁精一個,光逸悻悻想道。
休息到下午申時之後,數百騎繼續進發,往東北方向疾進。
入夜之後,因爲天氣不佳的緣故,衆人無奈下馬,步行前進。
至後半夜,在淄水北岸撞見了一支舉着火把,往萊蕪方向鬧哄哄前進的步卒。
黑夜中伸手不見五指,根本不知道對面來了多少人。
倉促之間,羊權沒有絲毫猶豫,下令騎兵登上兩側高坡,角弓上弦,朝敵軍前進方向射了一通箭雨。
慘叫之聲頓時連綿不絕。
敵兵來勢甚急,未披甲冑,亦沒攜帶長兵,驟然遭襲之後,亂作一團。
“殺賊!”羊權也不管自己的人馬沒收攏完全,大喝一聲就跳了出去。
兩百餘人緊隨其後,拿着馬槊、角弓、環首刀等器械,朝敵兵退卻方向追襲而去。
狹路相逢勇者勝。
黑漆漆的山谷之中,一萬人和一千人又有什麼區別?你甚至都不知道對面有多少敵人,精神緊張之下,很容易自己嚇自己。
羊家軍則稍好一些。
他們以血緣宗親爲紐帶,以世代奴僕爲骨幹,輔以經年訓練、器械精良的部曲,組織度是非常高的。沿着狹窄的淄水河谷,大呼酣戰,勇猛無匹。
臨廝殺之前,羊權還派了二十餘名腿腳靈便、眼神較好之人,攜帶馬背上的小型騎鼓,在山林中跌跌撞撞地行走,每至一處停下來時,就擂響戰鼓,扯開喉嚨喊打喊殺。
敵軍被羊家軍不要命的兇猛打法弄昏了頭,步步後退,喧譁四起。
漆黑如墨的環境下,有時候撞到自己人,就嚇得大喊大叫,進而拔刀互砍。
當鼓聲從四面八方響起之時,他們更是心膽俱喪,如無頭蒼蠅一般亂跑亂撞,亂砍亂殺。
後陣還有三千餘曹兵正處於行軍狀態,聞得前陣千餘人大潰,四處皆有殺聲、鼓聲之時,只道來了大隊邵兵,他們中埋伏了,於是轉身就走。
黑夜之中,這種撤退又豈是那麼簡單的?
用個粗暴點的說法,那就是人越多越吃虧。
羊家軍也有人掉隊,也有不辨敵我的情況,但他們人少,且組織度相對更高,於是損失較小,且一直保持着前進追殺的態勢。
曹軍就麻煩了,前後四五千人,撤退之時人擠人,再被鼓聲、殺聲一嚇,大喊大叫,大聲喧譁,互相推搡乃至捅刀子。敵人還沒到近前呢,自己先躺了一地人,剩下的人還精神高度緊張,大口喘着粗氣,體力消耗大半,眼見着是不堪戰了,得到後方收容整頓。
但羊權哪會給他們這種機會?
他就帶着兩百多人,排着鬆散的隊形,手持馬槊弓刀,大聲喊殺。遇到的敵軍紛紛抱頭鼠竄,往兩側山林奔去。
羊權也不管他們,就這麼一直追下去。
待到天明時分,穀道豁然開朗。
已經精疲力竭的羊權扭頭看了下身後,只剩下七八十人了,個個疲累欲死,腿像灌了鉛一樣挪不動。
再看他們的表情,卻多有亢奮之色。很顯然,昨夜一場摸黑混戰,他們亂了,敵人也亂了,但敵人亂得更徹底,不知道多少人死於萊蕪谷中,不知道多少人亡命奔入山林之中,又不知有多少人不慎摔入淄水溺斃……
最後成功逃出生天的,絕對不會超過一半。
羊權看着前面驚慌潰逃的敵兵,以及遠方地平線上若隱若現的城池,笑了。
萊蕪谷這條險道,已牢牢掌握在他們手中。
待後續主力部隊趕來,便可兵發臨淄,直攻曹嶷腹心地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