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兵之後,洛陽迎來了嶄新的政治生態。
一開始很是亂了幾天。
先是不少朝臣走了。
他們趁着大軍雲集,匈奴不敢進犯的有利時機,拖家帶口離開洛陽,返回老家。
回鄉之後,有人不打算再出仕了,就在家訪親會友,談玄論道,了此殘生。
這樣肯定是有後果的。正所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別人在進步,你家卻退步了,丟棄了好不容易得來的非常寶貴的官位,那以後被人欺負也就怨不得誰了。
還有一部分人打算帶着僮僕、部曲南下江東,投奔琅琊王。
這些人懾於邵兵兇威,不敢公開頂撞,但用腳投票的本事還是有的。
朝臣之外,還走了不少沒有官身的公卿士人,甚至是一部分宗王——沒人管他們了。
這些人主要是對邵勳失望了。
原本邵某人還遮遮掩掩的,現在已經不掩飾了,新曹操的趨勢十分明顯。再加上他一手打造武人集團,更讓很多人不滿,於是該走的都走了。
六月二十五日,當天子在太極殿舉辦朝會時,猛然發現,已經走了至少三分之一的官吏——主要是中小官員,大官還捨不得自己好不容易得來的位置。
王衍出面處理輿情,只能說效果是有的,但沒以前那麼好使了。他甚至遭到了一部分士人的譏刺,讓老登十分感傷。
鬱悶之下找邵勳抱怨,說他哪怕出身低,只要不如此明目張膽地提拔武人,都不至於是如今這副場面。
說白了,很多人對你的政策不滿。
邵勳不爲所動,繼續調兵遣將,爲戰爭做準備。
二十六日,北軍中候裴廓率禁軍三衛、步騎兩萬五千餘人西行。
二十七日,在洛陽周邊徵集的丁壯七千餘人西行。
二十八日,廣成澤屯丁(非屯田軍)五千人北上,外加滎陽、陳留丁壯四千人西行,加入這場戰鬥。
裴廓於新安城外紮營,整頓部伍,打製攻城器械。一切的一切,都與三年前荀崧主導的新安之役差不了多少。
邵勳令常粲領騎二千、步卒三千,外加各自部曲,總計萬人,於裴廓營壘東南方向紮營,深溝高壘,既是監視,同時也防止遭到敗兵衝擊。
他自領府兵及部曲七千、親軍九百餘入洛陽,充作總預備隊。
今年的戰爭,他沒有親自指揮,而是全部放手。
他已經意識到,在過去十年,他親自指揮了太多的戰役,已經有點耽誤手下方面大將的成長了,這是不對的。
凡事要掌握好度。
什麼都親歷親爲,其他人得不到鍛鍊,這不好。
什麼都放手,讓其他人立下太多功勞,養出了一堆功高震主的大將,這也不好。
他在軍中的威望已經不可動搖了,今年正適合鍛鍊李重、金正、王雀兒、郗鑑、裴廓、常粲等將,讓他們獲得更多的感悟、經驗,加速其成長。
等到與匈奴進行戰略決戰的時候,他再親自接手,把滅國功勞收入囊中——如果能成功滅國的話。
“李重坐鎮房子,剛剛攻克元氏,就不得不頓兵,遮蔽後路。還是稍稍有些急了,今年應該停戰一年,把安陽、鄴城間淤塞的水路給疏浚一下的。”洛陽城內的邵府(原皇甫氏府邸)之中,庾文君正興致勃勃的指揮僕婢、親兵打掃屋舍,邵勳則在後院內乘涼,順便與幾位朝中重臣談事。
王衍去過鄴城,對當地局勢有所瞭解。
他很清楚,今年是不可能停的,那是在給石勒穩住陣腳的機會。
按照剛剛得到的軍報,李重動員了趙郡太守遊綸手裡的流民兵,以及鉅鹿太守張豺的豪族丁壯,圍攻元氏。
大戰半月之後,支屈六負傷敗走,元氏被攻克,打開了突入常山的大門。
這一仗,石勒不可謂不盡力,但到了現在,因爲實力所限,他已經無法抵擋李重的兵馬了,派駐元氏的支屈六甚至和遊綸、張豺的兵馬打得有來有回,戰鬥力和一兩年前不可同日而語。
若非劉曜已在陽曲再敗劉琨,攻克此城,並派先鋒步騎七千餘人進入河北的話,常山、中山等地已經謠言四起了。
主要戰爭沒有打完之前,其實是沒有機會安定民生的,那隻會讓自己一方陷入更危險的境地之中。
當然,邵勳也就是隨口抱怨一下而已,並不是真的認爲這樣不對。
與李重這一路相比,金正打得就激進多了。
他於十天前直撲河間城。
河間太守劉徵出城交戰,爲銀槍右營擊敗,退入城內固守。
隨後便是各路雜兵圍城戰了。
期間,章武太守令狐泥遣兵救援。金正率銀槍右營、諸部騎兵直行百餘里外,大敗章武軍,斬首三千餘級、俘兩千人。
又有樑伏疵殘部數千騎自河間北部諸縣南下,與劉徵裡應外合,大敗圍城兵馬。
金正立刻斬殺全部俘虜,火速率軍回援,期間遭到匈奴騎軍反覆襲擾、圍攻,最終將其擊退,成功抵達河間城南,收攏敗兵,鼓舞士氣,再次將河間城圍了起來。
邵勳看到戰鬥過程後,就明白金正中了人家的調虎離山之計。
劉徵、令狐泥等人還是有幾分小聰明的,與樑伏疵殘部輕騎配合,策劃了一次成功的反圍城戰。
金正能挽回危局,靠的還是銀槍右營相對高超的戰鬥素養,以及他本人勇猛無匹的作風——擊敗章武郡兵回援河間時,金正每每身先士卒,又身被三創。
邵勳已經不知道該怎麼說他了。
這幾個方面大將,看樣子不會全部都成才。
兩路大軍之外,還有諸鎮將派兵襲擾。
因爲邵勳不在,這些人就有些敷衍了,不過博陵崔氏及時反正,出兵擊殺了留守博陵的石勒兵將,將此地盡數納爲晉土。
至此,整體戰局還算可以,繼續穩紮穩打下去,光復諸郡指日可待。
“明公是不是要回鄴城了?”庾珉突然問了一句。
“子據勿憂。”邵勳看了他一眼,笑道:“不把洛陽這邊料理清楚,不會走的。”
庾珉拱了拱手,放心了。
邵勳又看向王衍,說道:“太尉,少府劉喬那邊,你出面找他談談。該撥發的工匠,盡數發往浚儀吧。庾元規負責浚儀新城督造事宜,你讓劉少府聽他的。”
“好。”王衍應道。
劉喬這人,早年確實是走了從兄王戎的路子。
當年走投無路,是他出面說項,讓司馬越寬宥了他,不再追究,並且還給了軍諮祭酒這種非常要害的職位。
琅琊王氏對劉喬既有知遇之恩,又有救命之恩,驅使他做事不難。
“洛陽城中有不少人走了,他們留了不少僮僕、奴婢、莊客,全部遣人收攏起來吧。”邵勳又看向陳有根,道:“有根,這些人交給你。”
“如何安置?”他問道。
“盡數發往浚儀。”邵勳說道:“乞活軍走後,遺留下了大片空地。我欲置兩個龍驤府的府兵,就從去歲涉縣之戰時守城的兵士中挑選吧。”
“是。”陳有根應道。
兩個龍驤府是兩千四百府兵。去年涉縣之戰,最後殘餘的士兵不過四千餘,去掉郗鑑帶過去的一千府兵及其部曲,剩下的多爲關西兵,目前仍守在涉縣。
將他們轉爲府兵,是對其最大的獎賞。
兩千四百府兵需要七千二百戶部曲,不是那麼容易籌集的,畢竟現在沒多少流民了。
看樣子,還是得在洛陽想辦法。
“庾元規帶來了五百家兵,我再撥給你一千府兵,伱——”邵勳想了想後,說道:“想辦法清理下洛陽。”
“遵命。”陳有根有些興奮地答道。
早該這樣了!
明公之前還有所顧忌,現在都這樣了,天下人都已經知曉你的志向,還有什麼可猶豫的?不肯投效你的人,他們自然會走,留下來的奴僕全部徵走,給府兵當部曲。
“不要動靜太大。”邵勳叮囑道:“想走的士人、官員,不得阻攔。也不得隨意羅織罪名,繃弔拷訊。儘量不要碰士人,司馬氏宗室可稍稍敲打一番,但也不要弄得太過分,徵發其奴僕即可。有錢的宗室,如吳王等,可令其繳納錢財保全家人。”
“是。”陳有根有些怏怏不樂。
陳公還是優待士人,不肯對他們下死手。
也罷,先搞一批宗室。
反正自十幾年前開始,就沒人把宗室當回事,往往還是宗王欺負宗王,比士人還慘,誰叫他們沒有之國,沒有反抗的力量呢——士人有莊園部曲,大部分宗室屁都沒有。
王衍、庾珉等人聽了,互相對視一眼。
“放心,我有分寸。”邵勳說道:“不會弄出大肆屠戮宗室之類的事情的。徵發豪門僮僕罷了,當年守洛陽之時就這麼幹了。司馬乂幹得,司馬越做得,我不行嗎?”
你還真不行!王衍暗自腹誹道,但終究沒敢當面說出來。
不過還好,邵太白做事一向有分寸。
他既然沒對士人下手,只是拿宗室開刀,那麼就不至於太嚴重。不然的話,他也不確定地方上會不會發生叛亂——拜司馬越所賜,如今絕大部分宗王是沒有能力發動叛亂的。
“冗從僕射是誰?”邵勳又吩咐道。
“竟陵王楙。”王衍答道。
如果說曹魏時期冗從僕射還是個重要官職,深度參與宮廷政變的話,到了國朝,此職已越來越不重要了。
其執掌有二:其一是殿中執戟冗從,其二是守衛陵墓。
一般由宗室或有名望的士人出任此職,如華廙、司馬權、司馬騰、司馬模等都出任過此職。
冗從僕射的兵權小得可憐,且有向文職轉化的趨勢,慢慢就要變成清職官了。
但今上由於沒有兵權,特別重視冗從僕射此職,哪怕小小的一點兵權都要抓在手裡。
邵勳不想給他這個機會。
守陵墓的冗從執戟已經逃散一空,現在就剩各個殿室內的執戟冗從武士了。
“太白,此事慎重啊。”王衍聽邵勳有解散冗從僕射的意思,立刻勸道。
這樣做太難看了。
邵勳沉吟了一下,道:“也罷,反正我現在是外臣,無需參加朝會。讓鄭世達從徐州回來吧,繼續讓他幹冗從僕射。”
鄭世達既然能當冗從僕射這種清職官,當然出身不錯。事實上他是滎陽鄭氏的旁支子弟,被司馬越趕走,後來走了庾琛的門路,投靠到邵勳門下。
他對天子的忠心早就消耗得差不多了。
讓他回來繼續當冗從僕射,算是一種折中的方案。
殿中將軍守宮城,扈從天子出入。
冗從僕射掌殿中執戟衛士。
邵勳看似沒插手這兩個職務,沒做得太難看,但又都能保證這兩個職務都忠於自己,這就夠了。
“明日有朝會,有些事還需君等繼續料理……”邵勳繼續對幾人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