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無朝會。
午膳時間,宮人們給天子端來了飯菜。
司馬熾本沒在意,隨意瞄了一眼後,頓時瞪大了眼睛。
白粥呢?朕說了今天想吃白粥,怎麼沒有?
酒呢?一合都沒有?
肉呢?乳酪呢?
司馬熾一下子怒了,斥道:“太官何在?太官呢?速速將太官喚來。”
太官是光祿勳屬官,掌宮中飲食。
宮人匆匆離去,不過沒去找太官,先找皇后去了。
片刻之後,皇后樑蘭璧帶着太官及其屬僚一起趕了過來。
“陛下,不怪臣啊!”太官一來就叫起了屈:“少府並未送稻米和酒,臣也無法。”
司馬熾一愣,問道:“七日前朕剛吃過白粥,怎麼就沒了?”
太官看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說道:“少府以前確實有稻米,但那是陳公進奉的。去歲進了兩千斛,已食盡。今歲新米尚未收割……”
司馬熾不死心,問道:“一點都沒了?”
“本還有數百斛,可陛下前幾日遍賞臣僚,而今一粒都沒了。”太官說道。
“讓少府去要啊!”司馬熾暴怒。
太官看了下樑皇后,一臉爲難。
樑蘭璧想上前安慰,卻心中一顫,不太敢靠近天子,只能說道:“陛下,宮中所食稻米向由新城、陸渾二縣進奉,然數年前大旱後,二縣便已不再進奉。近兩年所食乃廣成稻,一直由陳公進奉。”
“你找邵勳要來的?”司馬熾傻了,下意識問道。
樑蘭璧連忙搖頭,道:“妾與庾夫人乃閨中密友。陛下伏案操勞,妾看在眼裡,急在心裡,就只能——”
“閉嘴!”司馬熾反應了過來,愈發憤怒了,臉上也涌起了不自然的潮紅之色,只聽他質問道:“你是不是被邵勳收買了?你是不是覺得朕失勢了?難怪!難怪啊!”
司馬熾霍然起身,如同一頭困獸,在殿中走來走去,不住冷笑:“怪不得樑芬那麼輕易地讓出南陽。朕以爲他兵微將寡,無力抵禦,不得已之下讓出南陽。沒想到啊,沒想到,呵呵!是不是覺得我司馬氏德薄,迫不及待要換新主子了?”
樑蘭璧面現黯然之色,臉上滿是痛苦,忍不住抹起眼淚。
她貴爲皇后,但也是妻子,只想爲丈夫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而已,但多年來得到的一直是辱罵——有一說一,在這件事上她爹樑芬也得背鍋。
太官也傻了。
這天底下還有自己給自己那啥的……
作爲近臣,他對天子的忠心也就那樣。上一任太官因爲先帝吃了毒餅的事情,消失得無影無蹤,生死不知。從那以後,他學會了很多。
從賈南風開始,洛陽城裡說話最管用的就一直不是天子。
“一個個不說話了?”天子仍在轉着圈生氣,不停地說道:“朕養你們何用?”
“酒也沒有,是不是也要找邵勳要?如此下去,朕還有什麼臉面?”
“廢物,都是廢物!朕不想看見你們!”
外間響起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片刻之後少府劉喬匆匆而至。
“陛下,臣死罪。”甫一進來,劉喬就拜倒於地。
司馬熾看他那樣子,只覺噁心。
他之前可是對劉喬寄予厚望的!
此人年輕時受到王戎(王衍堂兄)賞識,受命與人一起進攻吳國的武昌,攻城數月破之,回來後以滎陽縣令酬功。
二十四年前,參與誅除楊駿的行動,受封關中侯。
十五年前,參與誅賈南風一黨,遷散騎常侍。
十二年前,拜威遠將軍,領豫州刺史,南下平定張昌叛亂,進位左將軍。
蕩陰之戰後,司馬越奔逃徐州,聚兵數萬,意圖返回洛陽,爲劉喬所阻,大敗。
在那個時候,他是聞名天下的忠臣。
只可惜很快被邵勳數百里奔襲,一棍子打懵了。失了心氣之後,由王衍轉圜,出任軍諮祭酒——彼時王衍是司馬越的軍司。
司馬越死後,很多人離府。劉喬沒有立刻離開,幹了一段時間後,最終入朝,在自己面前痛哭流涕,最終搏得信任,一路升官,出任少府之職。
沒想到啊,也是個辦事不力的貨色!
司馬熾甚至懷疑他是不是王衍的人,畢竟他就是靠王衍的從兄王戎賞識、提拔,才獲得的機會。
而王衍麼——司馬熾只覺一陣悲哀,滿朝文武,沒幾個可堪信任的。
“陛下。”劉喬擡起頭來,擦了擦眼淚,道:“臣辦事不力啊。大司農那邊已是數月未送糧米過來,少府庫藏已然空虛已極。再過幾日,別說白粥了,豆粥都吃不上了。”
按制,大司農管太倉糧庫,定期撥發糧油果蔬肉奶等農產品至少府,供宮中用度。
少府作爲天子的大管家,接收農產品、絹帛、地方貢品,自己也製作各類器具,儲存起來。
光祿勳轄下的太官負責給皇帝做飯,但原材料需要少府供給。
劉喬說少府庫存已竭,那就是東陽門太倉的問題了,難道糧庫空了?
想到這裡,正在心灰意冷的司馬熾頓時不淡定了,失聲問道:“太倉空了?”
“聽說快空了。”劉喬回道:“徐州還在打仗,只有壽春一地在輸送漕糧進京,入不敷出啊。”
“邵勳呢?”司馬熾問道:“怎麼不問邵勳要糧?”
說完這話,他感覺有些不對,下意識看了樑皇后一眼。
皇后雙眼紅腫,目光呆滯,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司馬熾趕緊別過頭去,又生氣了起來:“怎麼之前好好的,邵勳一入京,馬上就缺糧了,到底怎麼回事?”
“臣也不知爲何。”劉喬說道:“可能是禁軍要出征,北軍中候裴廓下令賞軍士糧米吧。本來就沒多少,這一賞,很快就見底了。聽聞度支尚書王玄正在補發拖欠百官的祿米……”
“都是朕的糧,他們怎麼敢!”司馬熾差點跳腳。
劉喬、太官面面相覷。
不給軍士發賞賜,怎麼驅使他們打仗?不打仗,洛陽永無寧日啊。
不給百官發祿米,誰爲你效力?沒有羣臣擁護,一個人當天子?
皇后樑蘭璧也回過神來,擔憂地看了眼司馬熾。
現在可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啊。實在不行的話,她再去求求庾文君。但隨即又想到這樣可能會讓天子自尊心受不了,進而對她冷言冷語,乃至毆打,她又有些害怕。
“陛下。”少府劉喬還沒說話呢,太官戰戰兢兢地說道:“陳公就在城西,軍糧堆積如山,或可令其搬運一部分至東陽門太倉。”
“朕……”司馬熾一聽就要拒絕,但很快肚子就咕咕叫了起來。
他猛然想到,剛纔只顧得生氣了,居然還沒吃飯!
眼角餘光瞥到了案几上的胡餅,雖然沒撒芝麻,雖然他之前覺得倒胃口,但現在發現,似乎也蠻香的嘛。
太官低下頭,暗自腹誹:“朕、朕、朕,雞狗朕!飯都沒得吃了,還朕呢。”
劉喬趁機起身,安慰道:“陛下,或許可令陳公散軍糧,賑濟——呃,臣死罪,說錯了話。”
他不提醒還好,一提醒只讓司馬熾更加羞惱。
賑濟?伱要賑濟朕嗎?
但終究形勢比人強,他臉色變幻了許久,緩了緩口氣,問道:“邵勳那麼聽話?”
“陛下。”劉喬低眉順眼道:“邵勳乃軍戶出身,賤奴般的人,粗鄙無文。對這種人,稍稍哄騙一下,他就不知東西南北了。陛下英睿,許其所奏,臣再豁出老臉,苦求一番,定能籌得糧米而回。”
司馬熾疑惑地看了一眼劉喬,道:“劉卿,你是不是奉邵勳之命……”
“陛下冤枉啊!”劉喬大聲道:“犬子祐曾被邵勳害於沛國,十年以來,臣無時無刻不思報此仇,怎可能爲其所用?”
說到最後,隱隱有泣聲傳出。
司馬熾有些動容。
太官傻傻地看了眼劉喬,暗歎這可能就是他們之間的差距吧。
邵勳攻殺劉祐,那也是奉司馬越之命,罪魁禍首還是東海王啊。可劉喬後來不還是當了司馬越的軍諮祭酒?雖說多了層遮羞布,給王衍當副手,可終究還是爲司馬越效力啊。
他真的在乎那個死去的兒子嗎?
據他所知,劉喬次子劉挺目前就在沔北幕府軍司樂凱手下做事——劉喬出身安衆(曹操破張繡處,現已併入宛縣)劉氏,乃南陽士族。
學到了,真的學到了,做官不能要臉。
“邵勳提了什麼要求?”良久之後,司馬熾問道。
“邵勳請以北軍中候裴廓爲帥,由其遴選將官,攻弘農王彌。”劉喬說道。
司馬熾沉默了一會,道:“準其此奏。”
“邵勳還請陛下出城勞軍,激勵士氣。”劉喬又道。
司馬熾臉上青氣一閃,有些不悅。
樑蘭璧又擔憂地看了眼丈夫。在她看來,都答應了第一件事了,第二件還有什麼可猶豫的呢?
“陛下。”劉喬擦了擦眼淚,勸道:“軍士愚昧,卻又很忠樸。若陛下親臨校場,令將士們得睹天顏,或能收取軍心,於中興大業有益。”
司馬熾臉色又一動。
對啊,他還有大義名分。若能讓將士們見到他,高聲歡呼,軍心唾手可得,比他暗地裡拉攏禁軍將校效果好多了。
邵勳是臣,朕是君,他和他的兵在朕面前也要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