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衛前驅營二千六百四十一人,皆已到齊。”
“強弩營九百十二人,皆已到齊。”
“由基營……”
“殿中將軍苗願所領……”
“殿中將軍陳眕所領……”
“右衛……”
“驍騎軍異力督……”
“幽州突騎督……”
“上騎督……”
洛陽西明門外張方故壘處,大軍雲集。
邵勳站在高臺上,靜靜等了一會,道:“按冊點名。”
命令很快下達。
風雪之中,軍士們有點喧譁。
有些人下意識擡起手擋吹到臉上的雪花。
有些人將長槍置於腳邊,開始搓手抱怨。
軍官們臉上無光,大聲叱喝,好一番整頓才壓下騷動。
邵勳默默看着。
這些兵真的有點差。
他記得安史之亂那會,有一天安祿山心血來潮,深夜至田承嗣軍中查營。
命令一下,已經入睡的軍士迅速起身,披甲執械,肅立雪中,許久不動,亦沒有任何喧譁。按冊點名,一個不缺,全數到齊。
這纔是軍隊,這纔是安胖子能一路打下洛陽、長安的關鍵原因。
兵和兵的差距,有時候比人和狗的差距很大,而這是很多人下意識忽略的地方。
“看來北軍中候之職,該讓賢了。”劉默看了許久,最後只是一聲苦笑。
禁軍統帥三天兩頭換,他才上任沒幾天,按理來說不是他的責任,但看着眼前的樣子,他也知道自己沒法整頓好禁軍了。
這裡面超過一半是新來的流民,合格下層將校又奇缺無比,自家人知自家事,他真沒辦法調整了,不如退位讓賢。
“北軍中候有三軍制節之重,須得重臣出任,劉公萬勿推辭了。”邵勳說道。
劉默“唉”了一聲,拱了拱手,沒說什麼。
去年匈奴入寇,他就指揮作戰了,結局十分慘淡。這會看着禁軍將士們一副軍紀廢弛的鳥樣,更是失望,直接撂挑子不幹了。
邵勳對這些人也有些失望。
他派了十餘員將校入左衛領兵,有些戰死了,有些還在。現在看來,效果不太好。
大環境真的能影響人。
又或者派去的人太少了,只有主官,沒有團隊,巧婦難爲無米之炊,整肅軍紀這種事不是主官一道命令就行的,終究需要人來執行。
人不行,就執行不下去,或者走樣。
王衍聽了二人的對話,暗暗點頭。
全忠還是清醒的,知道自己能做到哪一步,不能做到哪一步。
北軍中候這位置他若沾手,長安、建鄴、荊州立時側目,局勢會往不可控的方向發展。
而且,北軍中候算是朝官了,須得參加朝會。
以他那副謹慎的樣子,在沒有控制宮城的情況下,敢參加朝會嗎?
偏偏他又沒法更換天子身邊的侍衛和宮人,這事宗王做得,他王衍亦勉強做得,邵勳卻做不得。
場中仍在點名,每點完一部,自有人將數目報上來,與名冊對照。
邵勳繼續說道:“禁軍還是得好好整肅,不求能陣戰擊破賊人,起碼要能依託營寨、城池固守。如此整肅年餘,便堪堪夠用了。今日點名,三呼未至者,若無情由,一律斬首。”
禁軍將校們聽得神色複雜。
早就跟隨邵勳的將校心中振奮,他們早想這麼幹了,但以往每次想這麼做,都有從上到下的阻力,甚至引發騷亂。
與邵勳不熟的老禁軍軍官、流民首領、乞活帥們則面有難色。不是不想,而是難以做到。
好在今天有朝廷重臣在,有銀槍軍、義從軍在,嚴格執行軍法並不是問題。
邵勳則不管他們什麼想法。
老實說,這一屆的禁軍他壓根看不上,也不想要這種部隊,連吞併的想法都可有可無。他完全是在幫劉默等人整肅部隊,提高戰鬥力罷了。
場下很快點完了名。
軍官們開始喊沒到的人的名字,三呼不至者全部記錄下來,然後帶着兵去抓人。
場中頓時一陣騷動。
“殺!”銀槍軍士卒用槍桿擊地,齊聲怒吼。
騷動很快平息了下去。
邵勳收回目光,與王衍向外走了幾步,低聲說道:“昨日覲見了天子,數月之內應無大事。然事過境遷,天子未必不會蠢蠢欲動。這個天下,可經不起亂來了。”
“無妨。”王衍說道:“新安之敗後,應無人再會陪着天子亂來了。”
“給天子出主意的人,能不能懲處幾個?”邵勳問道。
“最好不要。”王衍看着邵勳的目光頗有幾分審視的味道,只聽他說道:“你整肅禁軍,不是什麼大事。反正洛陽已經這個樣子了,很多人怕是求着你來整頓呢。但懲處公卿之事,故東海王做了都隱患頗大,你更不能做了。”
邵勳點了點頭,也不強求。
現在是有一些朝臣希望他來全面主持朝政,但支持到什麼程度,願望有多強烈,整體影響力有多大,還需要進一步觀察、試探。
“那就免官吧。”邵勳說道:“羅織個罪名,將他們打發走。”
王衍皺着眉頭,顯然這種事都不太想幹,但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司徒之位空缺,尚書令劉公(劉暾)勞苦功高,或可任司徒?”邵勳又提議道。
“誰來當尚書令?”
“庾侍中(庾珉)可也。”
“庾子據走後,侍中之位何人接替?”
“盧豫州沉毅莊重,堅剛迅敏,可爲侍中。”
“誰主豫州之事?”
“羊冏之學貫通玄,有大雅之風,可鎮豫州。”
“就這麼多?”
“就這麼多。”
王衍微微頷首。
在邵勳轉過身去後,目光凝視了他許久。
這應該是第一次吧?
第一次往朝中要害職位安插自己人。
一個尚書令、一個侍中,有點引人矚目,但又保持着分寸。
王衍感覺到自己的價值在慢慢降低。再過幾年,或許他連政治盟友的身份都保不住了,會處於很明顯的依附狀態。
但邵勳做這種事似乎又是自然而然的,不做纔不可思議呢。
接手河陽三城之後,他對洛陽朝堂的影響力大大增強,本身態度上也不再一味躲避。
庾珉、盧志只是一個開始,最終大概想要把主要朝官都變成自己人吧。
從合作走向依附,唉!王衍微微有些失落。
“饒命啊!”
“我再不敢犯了。”
“入營之後,也沒人和我說禁軍這麼嚴啊。”
“殺我之人不得好死!”
缺席點名的軍士陸陸續續被押了過來,跪在地上哭爹喊娘。
“住口。軍中法紀,擊鼓聚兵,三呼不至者立斬無赦。沒什麼可說的,斬了!”
命令一下,刀斧手也不廢話,直接將干犯軍紀的兵士頭顱斬下,然後送上高臺,交由北軍中候劉默檢驗。
劉默看都沒看,一揮手,道:“懸首轅門,以儆效尤。”
邵、王二人都沒有說話。
尤其是邵勳,殺的人多了,心早就硬了,頃刻間斬了二百餘人的頭顱,對他而言似乎和吃飯喝水一樣簡單。
“禁軍諸營若有積欠賞賜,酌情補發一點吧。”他說道。
王衍沒有意見。
事實上無需發多少,每人一兩匹布帛就行了,主要起到穩定軍心的作用。
“朝中可有建鄴、長安的人?”邵勳又問道。
王衍看着他,笑而不語。
邵勳瞭然。
就像王衍與他合作一樣,朝中必然也有官員與外藩方伯合作,甚至既與他合作,又與司馬睿等人合作,這都很正常。
你沒有清洗朝堂,必然就是這樣的結果。
而清洗朝堂卻是他做不到的,也是不能做的,只能一點點挖牆角,以時間換空間。
王衍的從弟王導可在建鄴呢,他們之間一點政治交易都沒有嗎?怎麼可能!
甚至可以說,琅琊王氏大部分資源都投入了司馬睿那一邊,畢竟搬過去了好幾百王氏子弟。
王衍被迫與他合作,完全是因爲他近在咫尺罷了。
兩人各取所需,談不上誰欠誰的。
只不過隨着局勢的發展,合作的一方越來越強勢,另一方手裡的籌碼越來越少,這種關係早晚要變味。
邵勳沒打算掩飾這種變化。
他是武夫,還不屑於做那種陰私勾當,一切都擺在檯面上,王衍今天應該也感覺出來了。
“還有一事。”邵勳轉過身來,看着王衍,說道:“徐州之事,可定下來了?”
“荀泰章自請爲徐州刺史,朝議以爲可,兼領督徐州諸軍事。”王衍說道。
“也罷,就這樣吧。”邵勳說道。
因爲他的反對,祖逖沒能當上徐州刺史,於是去了建鄴,在司馬睿幕府當了軍諮祭酒。
長達一年的時間中,徐州兩位主官一直空缺着。
都督倒罷了,因爲徐州已經沒什麼兵了,但刺史卻不能一直沒有。
荀組選擇離開洛陽朝堂,出鎮徐州,應該是他自己的意願。
他談不上誰的人,算是個中立派,無論邵勳還是司馬睿都能接受,朝廷任他爲徐州刺史,顯然是經過一番思量的。
“天下之事,盡在此間了。”邵勳說道:“匈奴未滅,朝堂當鎮之以靜,切勿再有親者痛仇者快之事發生。這幾年間,河南局勢在一步步好轉,河陽三城築好後,甚至可以反擊河內,威脅幷州。朝堂諸公皆一時英才,家小資糧盡在河南,孰輕孰重,理當知之。”
王衍忍不住看了邵勳一眼。
此人過了年才二十六歲,說話卻是這麼一副理所當然的態度。
說好聽點,這叫胸有成竹,睥睨四方。
說難聽點,這叫驟掌大權,得意忘形。
王衍又仔細回憶了一下。
此人似乎從頭到尾,都沒有時人對家世、天子深入骨髓的畏懼,這其實很不可思議。
即便如曹孟德那般,將天子操弄於手中,但內心深處對皇權依然是有幾分敬畏的。
此人一點沒有,簡直不像土生土長的晉人。
他帶的兵,這幾年也是越來越兇悍,越來越跋扈。
王衍很清楚,軍隊的風氣和主將的個人秉性、治軍風格息息相關。
主將是什麼樣的人,他就會把部隊帶成什麼樣。
以小觀大,可知邵勳其人矣。
王衍臉上不動聲色,內心翻騰不休,思緒已經飄到了很遠的地方。
看來,他過去十年間展現出的桀驁不馴、囂張跋扈並不全是演的,他很可能就是這樣的人。
神人天授、洛水讖謠、太白星精……
王衍暗暗嘆了口氣,才二十五六歲啊。
有些時候,年紀確實是巨大的優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