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雲滾滾的長空之中,大雨傾天而下。
豆大的雨滴順着河風,直往人口鼻裡鑽。
水流很急,船工奮力划動着櫓槳,對抗着讓人毛骨悚然的天地之威。
還好風雨足夠大,划水聲、口令聲幾乎全被融進了背景“噪音”之中,是那樣地不起眼。
“轟隆!”彷彿老天爺在和他們開玩笑般,閃電撕破夜空,照亮了河面上的一艘艘船隻。
船上之人擡頭望天,神色凝重。
沒有喧譁,所有人都默默握緊了槍桿,等待未知命運的審判。
船隊繼續向前。
河面之上,有魚兒高高躍起,彷彿它也無法忍受這讓人窒息的不安了。
沒有人還有心思注意這個。
戰袍已經打溼,身上的寒冷卻掩飾不住內心的火熱,越靠近北岸,心跳速度就越快。
“轟隆隆!”老天爺見不得這麼牛逼、這麼大心臟的武士,非要再讓他們亮亮相。
一道接一道閃電亮起,讓雨夜中的黃河忽隱忽現,一會亮如白晝,一會又伸手不見五指。
大河北岸一處不起眼的草屋內,睡到半夜的李小毛被尿憋醒。
他迷迷糊糊地起身,向門外走去。
草屋內橫七豎八躺着好幾個人,鼾聲如雷。
被李小毛不小心碰到時,也只是換了個姿勢,繼續呼呼大睡。
出了門的李小毛被冷風一吹,下意識打了個激靈,掏出吉爾,剛要暢快地放水時,一道道雷電落下,夜空亮如白晝。
“媽呀,撒個尿也冒犯天威……”被雷霆之怒一嚇,李小毛全尿在了腳上。
驀地,他瞪大了眼睛。
雷電落下之時,蘆葦蕩中,似乎有幢幢人影。
李小毛顧不得撒尿,雙手揉了揉眼睛,繼續看向前方。
又一道雷霆落下。
人影似乎往前移動了不少,走在最前面一人的面容清晰可見。
那是個滿臉虯髯的中年漢子,雙手高舉長槍,在河畔軟泥中踟躕前行。
雷電落下之時,他看見了他,他也看見了他。
李小毛愣住了。
虯髯漢子臉上露出了殘忍的微笑。
他還在前進,他身後的人也在前進。
十五歲的李小毛渾身顫抖,像是被無形的力量扼住脖子般,想說話又發不出聲音。
他軟軟地跪倒在地。
對方繼續前進,已經走出了蘆葦蕩。
軍靴中灌滿了泥水,走起來吱咕吱咕作響。
戰袍被雨水打溼,和鬚髮一起緊緊貼在身上。
一個、兩個、三個……
越來越多的人上了岸,宛如黑夜中的殺神一般。
“呼!”冷風吹來,李小毛感覺自己能動了,他在泥水中連滾帶爬,跌跌撞撞,試圖奔回屋裡。
突然之間,後頸被人揪住了。
李小毛嚇得大叫一聲,下意識扭過頭去,卻見雷霆之中,一抹閃亮的刀光貼了過來。
劇痛自喉嚨口傳來,鮮血飄飛而出。
四肢百骸的力量迅速離體而去,李小毛徒勞地捂住傷口,無力地跌落地面。
雨點噼裡啪啦地落下,很快在他身邊形成了一個充斥着濃烈血腥氣的水汪。
雨夜殺神踹開了草屋的破門,長槍迅疾刺下,慘叫聲此起彼伏。
他們沒有在此停留,而是繼續向前。
先前讓人討厭的雷霆似乎變得和藹可親了。
他們需要這個照亮前路。
雨越下越大,風越刮越急。
上岸的袍澤們手挽着手,夾着長槍,在天地之威中牆列而進。
前方是一個更大的營壘。
營中燈火寥落,顯然沒幾個人了。
這麼大的風雨,守兵也沒興趣在外頭苦捱,一個個都不知道躲哪裡去了。
方纔的那個草屋,就已經是他們延伸得最靠外的觸角了。
觸角已經被斬斷,現在輪到軀幹了。
一個又一個身影翻牆而入。
一聲又一聲慘叫沖天而起。
營門被轟然打開,吱咕吱咕的聲音陡然加快,二百餘人由遠及近,迅速衝進了營寨。
“啊!”季收將一個人的腦袋直接蓋進了火盆中,滋滋的“烤肉”聲不斷傳來,焦臭味讓他心中愉悅。
“啊!”趙槐挺槍刺出,透背而入,將一名從睡夢中驚醒的敵兵釘在木牆上。
敵兵下意識想要掙脫,腳蹬了幾下地,手無意識地揮舞了幾下,隨後便緩緩垂落。
長槍抽出,敵兵貼着牆,栽倒在地,牆上留下了一道觸目驚心的血跡。
慘叫聲、哭喊聲、怒吼聲瞬間交織在一起,漸漸蓋過了風雨聲。
營地內沒多少人,空空蕩蕩的,不知道都去哪了。
殘存的數百敵兵被人圍着,像屠豬殺狗一般宰殺着。
長槍一刺,悶哼倒地。
大刀一砍,鮮血飈飛。
長柯斧一剁,頭顱滴溜溜滾落地面。
嚇破了膽的敵兵甚至都沒心思逃跑了,情緒崩潰的他們在營地中四處亂竄,直至筋疲力盡。
雷霆震怒,閃電狂舞。
老天爺彷彿睜開了一隻眼,對發生在夜幕中的殺戮不是很滿意。
這不是它推算出來的天下走勢。
這不是天下本來的面目。
到底是誰在禍亂天機?
閃電將濃雲撕扯得粉碎,天空彷彿漏了一樣,瓢潑大雨下得天昏地暗。
大河之上,風聲越來越急促,波濤之聲不絕於耳。
營地之中,魔神們釘出了最後一杆長槍,把在地上爬動的敵兵刺死。
敵兵抽搐了兩下,漸漸與泥水融爲一體。
連同在營寨外逡巡的武士一起,三百屠夫不帶絲毫憐憫,將整個營地殺了個底朝天。
雨水沖刷着血跡,慢慢匯攏成河,悄然流向遠方,彷彿要把這裡發生的一切都洗刷個乾淨一般。
但洗刷得乾淨嗎?能逆轉結果嗎?
老天爺無能狂怒了許久,漸漸雲開雨散,飄然遠去。
第二批登陸的武士上岸了。
他們用繩子系在船頭,然後咬着牙,將一艘艘船奮力拖拽上岸。
一領領鎧甲被分發了下去,接着是弓梢、弓弦、箭壺、大盾、乾糧……
敵寨被連夜拆了一部分。
赤着身子的武士跳入齊腰深的水中,奮力釘着木樁。
有人擡來了木板,有人抱來了繩索,有人拿來了鋸子……
簡易棧橋被連夜搭建了起來,以便船隻靠泊。
天剛熹微的時候,兩艘船隻一左一右靠了過來。
邵勳輕盈地落在棧橋上,舉目四望。
河水裹挾着泥沙、枯枝敗葉,滔滔東流。
藍天彷彿被洗練過一樣,澄淨無比。
空氣中帶着飽滿的水汽,或許還有一點讓人愉悅的血腥味——武夫的審美,多多少少帶點毛病。
大地泥濘無比,被人踐踏得面目全非。
蒿草盡皆伏地,好像懾服於天地之威,又好像臣服在新徵服者的腳下。
金甲大將上了岸。
他左手握着弓梢,右手撫着刀柄,在屍體堆中閒庭信步,彷彿在逛他的後花園一樣。
一匹馬兒被系在樹幹上,遠遠見着金甲大將,打了個響鼻,竟然退後兩步。
連畜生都知道誰是場中最大的兇人。
“就地紮營,挖掘壕溝。”
“船隻回返,繼續渡人。”
“我就在此處,與兒郎們一同禦敵。”
“來一個,殺一個。來兩個,殺一雙。得勝之後,皆有賞賜。”
說完,邵勳讓劉靈搬來一張胡牀,大馬金刀地坐下,遙遙看着東邊。
“萬勝!”銀槍軍兒郎們高舉長槍,大聲歡呼起來。
呼聲在河岸邊迴盪着,久久不息。
邵慎站在叔父身後,臉上映出興奮的潮紅。
這纔是大丈夫!
這纔是男兒的豪邁!
帶着自己最信任的勇士,渡河北上,將大旗插在岸邊。
我就在這裡等你,你來不來?
嗯,匈奴人一整天都沒過來,不知道是沒看見還是來不及趕至。
九月的第一天,整整六千名銀槍軍武士被渡到了黃河北岸。
當天夜裡,最後三千六百人及大量物資抵達北岸。
這一天,營地被好好整飭了一番,壕溝、拒馬一應俱全。
這一天,整個河南最後一支敢於野戰的精兵悉數渡河。
匈奴若有能力將他們吃下,洛陽、許昌唾手可得。
九月初二,匈奴遊騎笨拙地騎着馬兒,在鬆軟的泥地中遠遠窺視着,沒敢靠近。
晉軍沒理他們。
輔兵、車馬開始一批批渡河。
臨時棧橋已經修了三四座,船隻晝夜不停,將糧食、軍械、輜重、人員輸送上岸。
營寨又往外擴了好大一圈。
主營之外,還修建了兩個小一些的營壘,三者呈品字形。
營中“邵”字大旗高高飄揚,彷彿在嘲笑匈奴人的無用功。
金甲大將的這一招,真的把匈奴人打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