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皋無甚兵力,更無地利,兩日即被匈奴攻破。
隨後,大隊步卒涌至虎牢關外,安營紮寨,打製攻城器械。
少數匈奴騎兵留在成皋,絕大部分則在山下牧馬。
鎮西將軍單徵登上了一處高坡,觀察虎牢關城內情。
城內燈火通明,人影幢幢。
單徵已經打探清楚了,守將名鄭遵,出身開封鄭氏。曾經在洛陽爲官,後回鄉閒居。
守禦虎牢關的兵力很雜,有鄭氏自家的部曲,有滎陽郡兵,有臨時徵發來的丁壯,甚至還有一部分招安的山賊水匪,總計四千人上下,死死隔斷着洛陽與滎陽。
這座雄偉的關城就像一把鎖,把大漢天兵鎖在洛陽谷地內。
但是,鎖可以鎖敵人,也會鎖自己。
單徵到這邊的第一件事,就是挖掘壕溝,修建堅固的營壘。山嶺高處,還修了幾個小營寨,分兵駐守。
他這次帶來了五千本部,外加關中降兵三千,一路上抓來的丁壯兩千,總計一萬兵馬。
配屬給他的還有關中諸部輕騎五千,一部千人留守成皋,絕大部分則在山下放牧。
單徵不想強攻虎牢關。
一者他不想過多損耗本部兵馬。
二者他對所謂的大漢朝廷也有幾分怨氣。
原因無他,自己的女兒單皇后被逼死了。
單氏本爲先帝皇后,先帝大行時,青春年少,美麗非常。
今上(劉聰)強納之,日夜寵幸。
這本沒什麼,草原風俗如此,單徵能接受。
但後面的發展,委實出乎他的預料。
皇太弟劉乂年紀雖小,不知道聽了誰的話,認爲母親不該侍奉劉聰,此爲悖亂人倫之舉。
單氏被兒子這麼一說,羞愧異常,竟然自盡了。
她一死,河西氐羌諸部便失去了平陽宮廷中的一大依靠。
唯一讓人安慰的是,皇太弟還在,而且將來會繼承大統。
這也是馮翊、上郡一帶的氐羌部落十餘萬衆仍然願意效忠大漢的主要原因。
若皇太弟死了,或者無法繼承大位,單徵覺得他們也沒有繼續效忠大漢的理由了。
“鎮西將軍竟然在山上,倒讓我好一番找尋。”鮮卑首領陸逐延從山道上走了過來,大笑道。
單徵心中膩歪。
這人當初帶着鮮卑四部,與自己一起投順先帝。本來是有點香火情分的,奈何此人功利心太強,一門心思立功受賞,以擴大在馮翊、上郡的影響力。
對這種肆意驅使本部兵馬,無腦爲朝廷打仗的首領,單徵分外看不上——我好歹還是皇親國戚呢,都沒你這麼積極。
“何事?”單徵冷冷問道。
陸逐延對他冷淡的態度不以爲意,仍舊笑着說道:“能否撥糧三萬斛?我知道將軍收了一些塢堡帥孝敬,又在成皋搶了點財貨。”
“糧不夠吃?”單徵問道。
“倒不是不夠。”陸逐延說道:“我部馬匹現在光吃草,一天要放牧好幾個時辰,晚上還要準備草料。這樣下去,怎麼打仗嘛?”
如果光靠放牧,讓馬兒自己吃,一天要吃好幾個時辰。
如果人工割草,收集起來餵養,能大大縮減這個時間。
如果人工喂糧食,那就更好了,馬兒一天大部分時間都能出動打仗。
“你部現下在休整,無需打仗,忍着點吧。”單徵說道:“實在不行,我把在成皋抓到的人撥給你,你驅使他們割草。”
“謝鎮西將軍。”陸逐延的目的就是這個,得償所願之後,喜上眉梢。
“早上你過河了,可曾打聽到河內王到哪了?”單徵問道。
“應已至汲郡。諸縣鄉五十餘壁皆降,郡守庾琛僅保城而已。”陸逐延回道。
單徵聽完,略略放下了心。
幽州王浚今年南下了,敗刺史石超,超奔回安平。
聽聞河內王大軍往河北調動後,王浚連忙退兵,縮回了幽州。
那邊應該無事。
再過幾天,河內王大概就要牧馬頓丘了。
“下去好好準備吧。”單徵吩咐道:“別光想着劫掠。成皋這一片,絕不容有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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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人牙酸的絞絃聲不斷響起。
輜重車之上,弩機已經上完矢。
洛水河面上,更大的強弩亦已準備完畢。
片刻之後,強勁的弩矢帶着尖銳的破空聲,密集飛向一羣正往車隊衝來的敵方步兵。
銀槍軍的士卒披甲執刃,靜靜守在車輛後方。
激烈的戰鬥,馬上就要爆發。
邵勳幾乎沒有留心戰場,而是放手讓幾位學生軍官指揮。
他坐在一輛損壞待修理的偏廂車內,看着義從軍副督喬洪用胡語審訊俘虜。
俘虜一共兩人,其中一人已被打得奄奄一息,做完了審訊。
眼前這人遠遠目睹了同袍的慘狀,根本不敢隱瞞,竹筒倒豆子般全招了。
喬洪審訊完畢後,與前面那人的口供印證了一下,然後上前彙報。
“哚!”一支輕飄飄的羽箭落在偏廂車頂。
邵勳神色不變,問道:“審完了?”
喬洪將他認爲可靠的消息說了一遍,然後又將待驗證的消息也一一彙報。
邵勳立刻讓蔡承拿來地圖,努力拼出整個戰場的全貌。
這種層次較低的俘虜,知道的東西其實很有限,邵勳不得不依據經驗自己腦補一部分內容,儘可能補完整個鏈條。
目前可以確定的有幾條:
其一,匈奴沒有認真攻洛陽,可能是知道打不下,不想過多浪費兵力。
這就引出了第二個問題,匈奴想幹什麼?
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是,在他們這支水陸混合的部隊離開鞏縣,前往偃師的時候,匈奴也在調動兵馬——邵勳已經看到了沿着洛水北岸行軍的匈奴部隊,前進方向與他們相反。
一個大膽的猜測是,匈奴人見他們逐漸遠離虎牢關,便調集大隊人馬前去圍攻。
打下虎牢關想做什麼?
不太可能是長期佔領,因爲做不到。一旦匈奴主力自洛陽撤退,虎牢關的部隊就成了孤軍,長期包圍之下守不住的。
那麼,攻打虎牢關其實只有短期目的。
這麼一想的話,思路一下子就明晰了。
“殺賊!”不遠處的車陣上響起了大吼聲。
邵勳知道,那是雙方短兵相接了,軍官們在鼓舞士氣,同時也是讓手下士兵知道他所在的位置,便於指揮。
“喬洪!”邵勳喊道。
“末將在。”喬洪將俘虜丟給手下,大聲應道。
“以你的瞭解,覺得劉漢在打什麼仗?”邵勳問道。
喬洪一聽,倍感壓力。
他是匈奴人,陳公很明顯是讓他以匈奴人做事、思考的方式,爲他提供思路。
想了半天后,車陣邊的殺聲、慘叫聲愈發響亮,喬洪心中煩躁,脫口而出道:“明公,我覺得劉粲一定準備了大量步騎,衆不下五萬,在某個地方等着我們。”
“何以見得?”邵勳問道。
又是兩支羽箭落在偏廂車上,發出沉悶的聲音。
不用看都知道,雙方交兵之處,箭矢橫飛,血肉遍地,不知道多少人已葬送在戰爭磨盤之下。
喬洪繼續說道:“匈奴打仗,習自草原狼羣捕獵。有跟隨監視的,有上前襲擾的,有迂迴包抄的,還有養精蓄銳,在最後關頭出場,給予致命一擊的。”
“監視可讓人緊張,襲擾可讓人疲憊,迂迴可讓人分散精力,如此反覆幾回,再由最強壯的狼王出手,一下咬住獵物的喉嚨,死不鬆口。”
“劉粲用的是這個戰術嗎?”邵勳問道。
“一定是。”喬洪肯定道:“這是匈奴最擅長的。”
邵勳不置可否。
其實,喬洪說得也沒錯,正常人就是這個思路。
“眼下這支正在進攻的部隊,算是襲擾麼?”邵勳向後指了指,問道。
血氣都已經瀰漫到他這邊了,濃郁得無法化開。
耳邊全是高亢的戰場喧囂,喝罵聲、兵刃碰撞聲、箭矢破空聲、垂死慘叫聲等等。
喬洪夠着頭看了幾眼,道:“陳公,這便是襲擾,進攻的部隊當爲關中胡晉丁壯,被驅趕着到洛陽來送死的。”
“他們還挺能打……”邵勳做出聆聽的動作。
喬洪靜靜聽了一會,道:“這是衝第二陣了。”
邵勳站起身來,出了偏廂車。
親兵們立刻舉着大盾,將他遮護得嚴嚴實實。
第二陣其實已經衝了有陣子了,車陣外積滿了屍體,敵軍有崩潰的趨勢。
不一會兒,車陣遠遠打開了兩個缺口,義從軍的騎兵傾瀉而出,準備追殺潰兵。
“喬洪。”邵勳又喊道。
“末將在。”喬洪剛剛上馬。
“抓一兩個賊校,果成,吾不吝厚賞。”邵勳說道。
“諾。”喬洪一臉肅然。
敵軍步卒果然快支持不住了,兇猛的攻勢在最高潮時戛然而止。
騎兵開始加速,追着潰兵一往無前。
匈奴輕騎也出動了,試圖阻止他們。
邵勳收回目光,都是打了不止一次的戰鬥了,他懶得多看。
與以往唯一的區別是,匈奴步兵的戰鬥力在提升,已經能對銀槍軍造成更大的傷亡了。
“傳令,儘快打掃戰場,然後繼續前進。”邵勳吩咐道:“不要理賊人的騷擾,除非其大隊步卒襲來。加快速度趕至偃師,前往洛陽。”
現在最讓他難受的部分是戰場對敵人單向透明,他難以得到外界的消息。
他心中有好幾個猜測。
但無論哪種,都需要更多的信息來做判斷。
誤判是要付出代價的。
先趕到洛陽,穩住局勢,交掉勤王的差,得到更多的訊息,然後再分析敵人的動向,做出下一步的戰術動作。
盲人打仗,大概就是他現在的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