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具裝甲騎衝散賊軍兩千騎的時候,牙門軍一千五百步兵已經追着敵軍大肆砍殺了起來。
追出去上百步後,他們壓根沒聽到收兵的鉦聲,反倒是在其身後,又有整整三個幢的銀槍軍步兵追了出來。
不光如此,輔兵們還在後方整隊,依次而出。
車陣上一下子開了三個缺口供其出入。顯而易見,這是放出勝負手,痛打落水狗了。
而在主陣的西北、西南兩側,車陣亦同時打開,接到命令的陳有根、李重各遣兩千餘兵出擊。
萬餘將士吶喊着衝向敵軍,鼓譟而進。
敵軍第二陣步兵直接潰散,向後奔逃。
後陣再次萬箭齊發。
但這一次,他們沒能驅散掉無腦亂跑的賊兵。
潰兵一排接一排倒下,欲往兩側跑,但兩側盡是高亢的喊殺聲,無奈之下,只能推擠着前面人,以他們爲肉盾,一股腦地涌向己方後陣。
追兵一刻不停,手起刀落,長槍攢刺,潰兵涌入後陣,直接將其帶崩。
至此,尚存於戰場之上的四萬賊軍步卒整體崩潰,被三路追殺而來的萬餘晉軍殺了個人仰馬翻。
邵勳站在高臺之上,氣定神閒地看着這一刻。
數萬人崩潰的場面是壯觀的,極爲震撼人心。
從高處俯瞰而下,三把銳利的尖刀從左中右三個方向捅入敵人柔軟的腹部,瞬間打出了巨大的傷害。
追亡逐北,一往無前。
而這個時候,石勒的帥旗纔剛剛落地。
他沒有任何翻盤的機會了。
“石勒這人,也不知怎麼成勢的……”邵勳搖了搖頭,下了高臺。
隨公師藩造反時,被范陽王司馬虓殺得大敗。
去年的東武陽之戰,五萬大軍在苟晞面前被打得總崩潰。
歷史上明年的飛龍山之戰,十餘萬大軍被王浚殺得大敗而逃。
這人前期的關鍵戰役不知道輸了多少場,最後居然能基本統一北方,也是個異數。
或許,堅韌不拔、善於糾錯是他的優秀品質吧。
整個追擊行動一直持續到傍晚才落幕。
九百騎兵最先回來,然後是步兵。
粗粗一點計,此戰斬首兩萬餘級,俘萬人,算是徹底擊潰了南下漢軍主力。
車陣內外,人人喜氣洋洋,高談闊論,大笑不已。
苦逼的輔兵們又要打掃戰場,又要照料傷兵,還要生火做飯,甚至要修理器械、修剪馬蹄、整理物資……
將士們吃飯的時候,邵勳帶着親兵至各營巡視。所至之處,雖然沒有太多言語,但從將士們的表情、動作來看,主帥的威望又提高了。
這就是戰爭紅利。
除了戰場繳獲、地盤、名氣之外,在軍隊中威望的提高,同樣是巨大的收穫。
沒人喜歡跟吃敗仗的人混。
打勝仗的人,總是更容易得到他人的投靠。
出征的兩萬大軍,自己人只佔了一半,剩下一半人是朝廷配屬的。他們是人,不是機器,跟着魯陽侯打了這麼大一場勝仗,心中自然會有傾向。
或許,在當前這個階段,這種傾向還不足以讓他們背棄朝廷,投靠邵勳。但正所謂量變產生質變,當形勢大變時,就會顯現出威力了。
吃罷晚飯之後,邵勳沒有任何猶豫,趁着敵軍大敗,驚魂未定的有利時機,全軍北上,入夜後奪佔鄴城。
幾乎與此同時,他令李重、陳有根二人率牙門、長劍二軍及輔兵丁壯七千餘人,攜帶輜重車、偏廂車北上追擊——他特別叮囑,大軍以持重爲主,先以己之不可勝,待敵之可勝,畢竟賊人的騎兵大部分都逃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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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勒被部下簇擁着潰逃之後,先向東,再向北,直至半夜時分,馬力實在不足之時,才停下來休息。
他讓各將自報本部兵馬數量,粗粗點計一番,身邊已不足三千騎。
王彌、劉靈仍跟在身邊,此時正在外面餵馬,與部下們待在一起。
石超、王桑則掉隊了。
這一仗,敗得實在太慘了。
吃了些食水後,他幽幽咽了口氣,然後見到衆人都垂頭喪氣的,眉頭一皺。
片刻之後,他臉上擠出了些許笑容,道:“一個個垂頭喪氣作甚?”
夔安擡頭看了下他,欲言又止。
石勒哈哈一笑,道:“當年在茌平苑劫道的時候,咱們才百餘騎。後來跟隨公師藩起事,被豫州兵追得東奔西跑,部衆四散。”
“公師藩敗後,汲大將軍自己單幹,部衆擴充至五六萬人,後又被苟晞擊敗。最慘的時候,身邊不過千騎。”
“投奔漢天子後,一番辛苦,終有數千落、萬餘騎。此番前後忙活兩月,衆至數萬,雖被邵勳擊敗,但仍然不算虧。”
“眼下有三千騎,再收攏收攏,五千騎不是問題。剩下的兄弟也未必就死了,可能已經跑回家了,到時候還能見面。”
“趙郡那邊,旬日前便已轉運丁壯、財貨回幷州,咱們即便就這樣回去,也是大賺,何憂之有?”
石勒一番話,先憶苦,再思甜,還是有點效果的。而且他並沒有說謊,都是實情,一點沒誇大。
自幾年前起事以來,他們就是這樣一路吃敗仗過來的。但失敗並沒有壓垮他們,反倒讓實力愈發壯大,越打越強。
衆人仔細想想,確實是這麼回事,於是士氣稍復。
不過,終究是吃了大敗仗,不可能完全恢復。尤其是這次,聚攏了六萬餘步騎、無數錢糧財貨,是他們起事以來最兵強馬壯的時候,也是心氣最高的時候,結果被人來了當頭一棒,怎麼可能不難受?
場中一時間沉默了下來。
衆人各自吃着食水,想着心事。而就在這個時候,張伏利度、張督、馮莫突等人走了進來。
石勒心中咯噔一響。
“大王。”三人齊齊行禮。
你看我我看你之後,還是張伏利度開口了:“部衆們吵着要回家,不想打了。”
石勒沉吟着。
內遷諸部,即便過了百餘年,仍然是傳統的部落組織形式。
部落由氏族構成。
所謂氏族,可以簡單理解爲姓氏,頭領有姓,他的姓就是這個氏族的名字。大部分人無姓,立功後可以以本氏族爲姓,蓋因一個氏族的成員之間基本都有血緣關係。
一個或多個氏族共同組成一個部落。
部落首領需要得到氏族頭人的支持,不然根本坐不穩位置。
氏族頭人對部落首領不滿,有可能拉着本氏族的人出走,加入別的部落。
當然,由多個氏族構成的部落,也有可能脫離某個部落聯盟,加入另一個部落聯盟,這都很正常——大名鼎鼎的契丹八部,其實就是一個部落聯盟,唐玄宗時以大賀氏族爲首,故稱“大賀氏聯盟”,玄宗中期被唐軍擊潰重組,以楮特部落的遙輦氏爲可汗,故稱“遙輦氏聯盟”,而迭剌部落的耶律氏則世爲軍事首長(夷離堇)。
羯人、烏桓、匈奴都是這個組織形式。
所以,當張伏利度提到有部衆吵着離開時,他也沒辦法。
石勒的眉頭皺得很深。
以前還不覺得,經過野馬岡之戰,他愈發深刻認識到了部落兵的危害。
他沒法直接指揮哪怕一個兵,必須通過部落首領下命令,而部落首領則要通過氏族頭人來執行軍事行動,因爲他們是以氏族、部落爲單位出動的,而不是隊、幢、軍等晉、漢步兵常見的軍事組織形式。
這種部落兵,以利相聚,無利則散,不可能爲你死戰的。
“部大走之何急也。”石勒很快反應了過來,拉着張伏利度的手,笑道。
張伏利度嘆了口氣。
他接受了漢國的官職,其實是願意服從石勒命令的,但底下人不理解啊。
漢國又不發錢糧,出征要自備馬匹、器械,虧的都是自己的錢。若能搶到東西還好,搶不到的話,憑什麼聽你的?
“真要走?”石勒沒有鬆開手,輕聲問道。
“真要走了。”張伏利度說完,似乎爲了安石勒之心,又道:“回去之後,明年還會尊奉大王之命出征。”
石勒暗鬆了口氣,對張伏利度等人說道:“諸位部大也不容易。班師之後,我會遣人送一批錢糧過去。”
張伏利度等人大喜,齊聲道:“多謝大王賞賜。”
石勒亦笑,待張伏利度等人離開後,臉色才陰沉了下來。
眼見着屋內全是親信,他也不掩飾什麼了,直接說道:“此輩只可驅使,不可倚之爲臂助。”
刁膺等人默默點頭。
“大王。”桃豹起身說道:“此番搶了不少錢糧,回去之後,不妨以此招誘代北諸胡,編練成軍,或可如臂使指。”
“大王,早該這麼做了。”夔安在一旁幫腔道:“在張伏利度、馮莫突等人頭上也花了不少錢了,到頭來兵還不全是咱們自己的,有甚意思?”
石勒伸手止住了衆人的話。
事實上他心中已經有了決定,征戰河北,還是得靠自己人,桃豹等人說的話並沒有錯。
不光代北雜胡可招募,甚至連匈奴部衆都可招誘而來——呃,方纔聽到桃豹提到“胡”之一字,他微微有點不喜,但這會不是糾結這個的時候。
吃一塹長一智。
吃一次虧,就要總結經驗教訓,再加以改進。
騎兵要以自己人爲主。
步兵也要好好練,隨意徵發入伍的丁壯,在邵勳那些技藝嫺熟的精兵面前,簡直不堪一擊。
明年——要不去王浚那裡碰碰運氣?
聽聞他麻煩纏身,都已經派兵前往遼東支援段部鮮卑了,或許無力看顧常山、中山等郡國。
至於鄴城麼,石勒短期內是不想來了,真的晦氣,待實力積蓄到一定程度後,或可再次嘗試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