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城之戰的結果,讓一衆被特意請上城頭觀戰的襄城官吏、豪強、父老們大爲振奮。
原來賊人的戰力並不行啊。
那他們是如何一路高歌猛進,橫穿整個河南,殺來此處的呢?
“賊衆之內,應有官軍將卒,然操練時日尚短,大陣不能自如運轉,致有此敗。”有人拍着牆頭,聽他口氣,居然在爲賊人嘆息,如果不是真正喜愛打仗之人,那絕對是反賊了。
“我家亦請了幾個中軍小校幫忙操訓部曲,一年練個十次上下,差不多就是這樣子了。”又有人說道。
“在哪裡請的人?景思可否借一步說話?”
“無需遮掩,告訴大家不妨事。山林草澤之中,有許多潰散士卒,不想回家,也不想歸隊,熊耳山中有喚張大眼者……”
“多謝景思。”
“多謝李公。”
衆人紛紛稱謝,暗暗決定,回去就重金禮聘這些洛陽中軍小校、老卒,操練部曲。
家中原本那些武師、莊頭、部曲將,也不能放棄了,他們雖然能力一般,勝在忠心勤謹,正好互爲制衡。
這世道,不好好提升下部曲莊客的戰鬥力,是越來越不成了。
“練得再好又有何用?”有人突然說道:“數萬賊衆涌來,日夜圍攻,你只有兩三千部曲,縱戰力強橫,還是會被耗死。魯陽侯以不到四千之衆破萬人,固然神武,但不可能不死人。多打個幾次,兵鋒就鈍了。我等該做的,乃是守望互助,一家有難,幾家赴援,如此方爲上策。”
這話說得沒毛病。
人家把脖子洗乾淨了讓你砍,多砍幾次,刀還會捲刃呢。再精銳的兵,也架不住一次次消耗,守望互助纔是正道。
“周公,吾家小女明年就滿十三歲了,聽聞令郎尚未娶妻,不知……”
“哎呀,繼業,你我兩家本就聯姻了兩代人,如此親上加親,求之不得。”
“今後當互通有無,守望互助。周公有事,招呼一聲即可。”
“理當如此。”
殘酷的世道一點點展現在衆人面前,由不得你不改變。
先是鮮卑騎兵大掠豫州,今有王彌賊衆橫穿河南,朝廷看樣子是不太成了,自家基業還是得自家來操心。
不能再吝嗇錢了。
部曲要多練。
軍事人才要厚養之。
器械錢糧要多多積存。
更要通過結義、聯姻等方式,守望互助。
這個世道太難了。
“魯陽侯回來了!”有人驚呼道。
衆人紛紛望去,卻見剛打了勝仗的銀槍軍已經緩緩收攏,簇擁着一位紅袍大將入城。
部分輔兵正在追擊敵軍。
部分輔兵開始打掃戰場,並押着一隊又一隊俘虜,將他們驅趕在空地上,看守起來。粗粗一看,莫不是有三千人?
還有一批輔兵去取敵軍輜重,裡頭多半有賊軍沿途搶掠的財貨、糧食,又是一筆不大不小的收穫。
“快下城迎接。”有人起了頭,衆人紛紛跟隨。
剛走到街道上,就看到了迎面而來的大軍。
沒有任何人說話,衆皆拜倒於地。
生死之際,唯有武力最有說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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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乎意料的是,賊衆對禹山塢的圍攻持續到了第二天,因爲王桑接手了戰事。
昨日首次攻城,“義師”大敗而歸,甚至被從塢堡內出擊的牙門軍一路驅趕到山下,死傷枕籍。
王桑接到消息後,迅速趕來。
痛定思痛之下,賊衆對戰術做出了一定的改進。
他們先在山道上挖了幾道壕溝,壕溝後築起矮牆。
這能夠有效防止滾木礌石從上而下滾落,給己方造成重大傷亡,同時也能防止被守軍一衝到底,趕羊似地潰到山腳下。
矮牆後布了大量弓手,甚至擡了幾臺弩機上來,嚴陣以待。另有身披鎧甲的“中堅營”精壯賊子,手持長槍大斧,既起到了守禦阻遏作用,也是督戰隊。
用精銳驅使老弱送死,這戰術他們演練過無數回了。
做完這一切,便是前赴後繼的攻城戰了。
衝在前頭的全是無甲炮灰,一浪接一浪。
塢堡上箭如雨下,輕輕鬆鬆收割着人命。
弓手壓根不用瞄準,隨便射,大多數情況下不會落空。
也不用使太多勁,因爲敵人身上壓根沒有防護的甲冑。
吊橋外的壕溝已經被填平。
壕底的尖刺上串着一具又一具屍體。
屍體之上還是屍體,層層疊疊,直到與地面齊平。
第一輪炮灰用生命填完壕溝,拆毀壕牆後,後面人的人扛着門板,擡着長梯,硬着頭皮衝了上來。
即便是老人和小孩亦被裹挾其中,或面露恐懼,或歇斯底里,他們唯一的作用,就是消耗守軍的體力、精力、箭矢乃至各種守具。
城頭落下大蓬箭雨。
正在衝鋒的小孩,一聲不吭地倒了下去。
老人拿着把鏽跡斑斑的柴刀,走着走着,直接被人推擠到了前邊。
塢堡外圍小寨內伸出一柄長槍,將老人刺死。
躲在後面的精壯奮起一刀,直接將長矛斬斷,然後翻身越過矮牆,衝入寨內。
又是幾桿長槍刺來,直接將他以及緊隨其後的兩人刺死。
但人太多了,一個接一個涌進來,胡亂砍殺,雖然他們並不情願。
守軍死傷了七八個,無奈放棄矮牆,退入小樓。
賊人緊追而至,在門口堆放薪柴,打算將門付之一炬。
塢堡正面,長梯已經搭上牆頭,蟻附攻城之賊無窮無盡。
一波進攻潰退之後,山道矮牆後射來大量箭矢,將炮灰們盡皆掃倒,逼迫他們向兩邊山林之間逃竄,別衝撞精壯老賊。
王桑冷冷看着這一切。
在他的指揮下,又一批千餘炮灰直衝而上。
這些丁壯,要多少有多少,死完一批再驅趕一批,根本不心疼。
衝三次活下來的,如果身強體壯,就編入“中堅”、“泰山”二營,好吃好喝供着,器械儘量配齊,以恩義結之,嚴加操練,作爲今後的主力。
如果會騎馬,則充入“鷂子營”,成爲精銳。
這就是他們培養士兵的辦法,一直以來便是如此,所謂大浪淘沙是也。
“在這死死盯着,如果潰下來的人亂跑亂撞,格殺勿論。”王桑看了一會後,對底下人吩咐道:“諸道壕溝,誰敢不戰而退,定斬不饒。”
“縱然要走,也要殺傷守軍後再退。給你的強弓硬弩,不是擺設,給我好好用起來。”
“拼人命,守軍拼不過咱們。但絕對不能像昨日那樣,被他們趕羊似地一路趕到山腳下。”
“諾。”賊軍將校紛紛應命。
王桑又看了一眼,下了山,到營寨內休憩。
這個塢堡不是非打不可,但既然有三千餘戶人家在此耕作,丁壯數量顯然不少,總是個威脅。
攻不下來不要緊,但一定要攔住守軍。
這會兄長正率大軍進抵轘轅關,不能出任何意外,一旦久攻不下,被迫撤退的話,路上可不能有任何阻截。
轘轅關!
王桑下意識看向北方,真心希望守軍能像之前一路上遇到的那樣不戰自潰。
如果能攻進洛陽,會有什麼樣的好處,王桑想都不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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轘轅關外,最先抵達的是“義軍”先鋒劉靈所部,抵達的時間恰好是王衍離開後的第三天,即四月二十五日。
關城略有些破敗,但整體仍然較爲堅固。
關城也不大,駐紮不了太多士兵,但問題是,他們也擺不開多少兵力。
想不到辦法後,劉靈乾脆不想了,紮下營盤之後,第二天便把沿途徵來的丁壯死命往上驅趕就是。
如此攻了一天,死傷了兩千餘人,半點成果都沒有。只有一次僥倖摸了上城頭,還很快就被趕了下來。
他都生出些不詳的預感了。
久攻不下,後路如果再被截斷,這還怎麼打?
正躊躇間,卻見一隊騎軍趕了過來,定睛一看,乃徵東大將軍王彌。
“大將軍。”劉靈立刻出營相迎。
“如何?打得下來麼?”王彌看着巍峨的關城,問道。
“要費點工夫了。”劉靈說道。
他力大無窮,驍勇絕倫,但面對鐵桶一般的關城也沒辦法啊。
“後隊傳來消息,魯陽侯邵勳在襄城大破王癩子,後又移師郟城,在汝水間打了好幾仗,擊破了高平張氏兄弟。”王彌皺着眉頭說道。
劉靈想了想,對這幾個人沒印象,於是說道:“邵勳只在汝水兩邊廝殺,看來是想保着自家的罈罈罐罐。早知道咱們一股腦兒殺過去算了,說不定能在邵勳的地盤上好好搶一把,走伊闕關入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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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說這些都晚了。”王彌說道:“邵勳料理完那些亂跑亂撞的蠢貨,就會躡着咱們追過來了。禹山塢就是他的,吾弟折損了不少人手,硬是拿不下來,已經叫苦不迭要撤了。泰山、中堅二營,憑藉溝壑、營壘還抵擋得甚是辛苦,唉。”
“邵勳有多少人馬?”劉靈問道。
“據潰兵講,有個七八千吧。”
劉靈心中一動,但一想到現在再轉向已不可能,頓時泄氣了。
“轘轅關再打一天,如果不行,咱們就撤。”王彌果斷地說道。
“撤向哪裡?”
“向東,去滎陽、陳留。”
向東去滎陽的話,需要丟棄不少輜重,很多部隊也會被放棄,只能帶着精銳營伍跑路。
雖說這些羸兵死不足惜,但收攏起來也挺費手腳的。
但如今確實沒什麼好的辦法了。
當斷則斷,這是他們不斷失敗,卻總能死灰復燃,重新再起的主要原因——斷尾求生這招學不會,還怎麼流動作戰?趁早回家種地吧。
“我有一計,或可試試。”王彌想了想,覺得硬打也不是個辦法,於是拉過劉靈,耳語一番。
劉靈聽完,不抱太大希望,道:“大將軍,守將怕是沒那麼傻。”
王彌瞪了他一眼,道:“試試就行,若不成,大不了死個幾千累贅罷了,不心疼。”
“也罷,就試一試。”劉靈應下後,立刻去安排了。
傍晚時分,諸般準備已畢。
當是時也,轘轅關外一片狼藉。賊軍鬧哄哄地拔營而走,委棄於地的車馬、牲畜、糧草乃至金帛不計其數。
更有人大呼小叫,不斷招呼自己的部衆跟上,似乎攻城不克,轉頭奔往他處了。
半山腰上的密林中,劉靈是真的在認真考慮該撤往何處的事情了。
自己的親軍以及幾個精銳營伍一定要帶上,剩下的誰先走,誰斷後,都頗有講究——事實上壓根不會有什麼得力的斷後,就是把他們扔給官軍當替死鬼罷了,他們已做過很多回。
思慮之餘,他時不時看向轘轅關城門,並未抱太大希望——敵軍若不追出來,其實這時候也可以選擇真撤了。
而就在他等得有些不耐煩的時候,轘轅關一直緊閉着的城門突然大開。
劉靈不可置信地看了王彌一眼,兩人都能看清對方眼裡的狂喜。
不會吧,真上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