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廣宗縣城外,“邵”字大旗遠遠出現在地平線上。
倉皇逃至此處的千餘義軍一見,當場炸了:“邵賊至矣!”
一半人當場潰走,散得到處都是。
另有一半人不想跑了,戰戰兢兢出城,束手就擒。
剛剛從輜重車上取下鐵鎧、長槍,披掛整齊的銀槍軍士卒一看,頓時氣樂了。
行軍之時,不着甲、不扛槍、弓不上弦,每遇敵情,都會由輔兵取來器械,幫着他們披甲上陣。
一路上追擊敵軍,他們披甲、卸甲的次數太多了,大部分時候還不用打,一個個膩歪得很。
不過這也是好事。
只要打仗,必然會死人,賊衆聞風而潰,倒省了許多事了,也能讓更多的袍澤全須全尾回家。
追擊到這會,隊伍已經縮水不少。
少掉的是一千牙門軍及兩千丁壯,他們“護送”着繳獲的財物、六七千名俘虜、兩百各色工匠先行,前往汲郡。
到汲郡後,稍事休整一番,然後再經河南、洛陽返回樑縣。
俘虜們的命運已經決定了:種田。
不會種不要緊,鞭撻之下,總會學會的。
廣成澤環境不太好,開發程度不夠,開闢出的新田地產量不高,與開荒無異——事實上就是開荒。
這是一個辛苦的活計,有時候還容易得病,讓俘虜們趟第一道雷,改造好環境,再適合不過了。
“俘虜總計六千八百餘,種個千餘頃地沒問題。”邵勳召集諸將,開始畫大餅:“我已着留守之牙門軍輪番派人看守,每俘種地十餘畝,一年產出,供他們自己吃喝後,應還略有盈餘,可拿來給戰歿的兒郎們發撫卹。”
“這不是一年兩年的事。從今往後,俘虜們耕田所獲糧豆,就專門給銀槍、牙門、長劍三軍發撫卹。產多少,發多少,除非一戶一年所領之糧超過二十斛,那樣我纔會取走多出的部分。”
“戰歿兒郎的家屬,可直領十年撫卹,到期後方止。”
邵勳說完後,看着大家。
其實,他定的這個標準還是低了,有點欺負晉人的感覺。
唐代規定,戰歿士兵一年領十二斛撫卹(一唐斛=三晉斛),直領十年,故初期戰鬥力較強。
武后年間,因爲幾次慘敗,死了太多人,這條規定名存實亡,卻不知還有幾人能足額領取了。
到了唐玄宗時期,戰爭更加頻繁,他甚至在南詔大送了幾次人頭,壓根給不起撫卹了。
但怎麼說呢,這玩意就和府兵一樣,在打天下的時候特別好用。以後不能用了,那就再想其他辦法,或者降低標準。
反正邵勳留了個口子:除去屯田俘虜們的口糧後,產多少,發多少,不夠也沒辦法,或者你們好好打,抓更多的俘虜回來?
“將軍,此乃德政,兒郎們聞之,定然感佩。”李重正色說道。
國朝其實也有撫卹,但形不成定製,隨意性很大,且極少針對士兵羣體。
本來大部分就是世兵或徵兵,軍餉都沒有的,又如何談制度層面上的撫卹呢?縱有,也是將領的個人行爲,或者朝廷的臨時行爲,且不是每次都有,數量還很少。
邵勳定下的“恤田”,已經是制度層面的事情了,與隨意性較強的個人行爲完全是兩個概念。
恤田或許歸官府所有,但府兵、牙門軍、銀槍軍戰歿軍士的家屬有權分享產出,爲期十年。
雖然初期肯定很少,但總比什麼都沒有強。荒地變成熟田後,產量會進一步增加,日子會慢慢好起來的。
李重又想到,將來如果誰敢動這個地,那就得罪了所有武人,朝廷都沒法拿走,除非他們能誅殺銀槍、牙門、長劍軍的大部分將士。
這樣一來,牙門軍徹底不復爲朝廷所有了!李重嘆了口氣。
但他能反對嗎?不能,何況他是支持的,底層軍士真的太苦了。
“將軍,俘虜們種地多少年?十年、二十年?”黃彪在一旁說道:“最好能種個二十年,臨老了再放走。”
邵勳一聽樂了,黃彪咋這麼不把人當人看呢?最絕的是,章古等人居然連連點頭,很是贊同黃彪的意見。
這幫殺才!
“現在生地多,先定個五年吧,五年後釐定戶籍,成爲民戶。”邵勳說道:“想要更多的軍田、恤田,爾等就要奮勇廝殺,抓更多的俘虜回來,開闢更多的田地。回去後和兒郎們說清楚,只有打勝仗,打更多的勝仗,他們纔有更好的日子。”
“諾。”衆人齊聲應下了。
邵勳找他們開會,他們會找軍官開會,軍官再告訴士兵,如此傳達到位。
武人這個羣體,會慢慢變得有保障,有吸引力。
當他們能分享邵氏集團崛起所帶來的好處時,這個團體就比較有凝聚力了。
人是有精氣神的。
士兵們知道爲何而戰,爲誰而戰時,所爆發出的戰鬥力,會讓那些渾渾噩噩的軍隊相形見絀。
******
消息傳達下去後,不出意外,所有人都士氣大振。
士兵們不是不願死戰,你得幫他們解決顧慮。
我死了,家人活不下去怎麼辦?
我斬敵首級了,能不能拿到賞賜?
我立下大功,能不能升官?
我還沒子嗣,死後去了地下,逢年過節有人祭祀嗎?
等等。
解決一樁,戰鬥力上升一點。
全部解決,戰鬥力爆表。
邵勳能力有限,只能一點點解決了。
當天晚上,消失了三天的盧志回來了,與他一同前來的,還有位名叫王闡的司馬穎故將。
“王將軍請入座。”見禮完畢之後,邵勳伸手一指,讓王闡坐在他右下首的胡牀上。
盧志坐在左下首。
“將軍,王妃可在府中?”甫一落座,王闡便問道。
“在。”邵勳簡略地回道。
怎麼所有人都關心樂氏?她只在一天中的特定時間纔是太弟妃、成都王妃,其他時候就是我的小妾嘛。
“昔年在成都王帳下爲將,因醉酒誤事,幾被殺,後來是王妃轉圜求情,我方撿回一條命。”說起往事時,王闡有些唏噓。
邵勳默默觀察了下他的臉色。
滿臉憔悴,鬍子拉碴,身上的戎服多有破損,髒污之處更多,已與土匪山賊無異了。
再看他的眼神,沒有太多亮光,沒有什麼對未來的期盼,彷彿他存在的意義就是造反,反對司馬越的一大家子,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
這也是個可憐人!
曾經的北中郎將,混到這個地步,只能讓人嘆息。
“子將,何猶疑也?”盧志忍不住說道:“肥鄉之役,邵材官領步騎數千,一戰摧垮了汲桑萬四千人,用兵神武之處,他人難及。而今汲桑衆潰,河北就剩你們這點人了,再不投效過來,就要被剿滅了。”
王闡嘆息一聲,臉色淒涼。
“你們還有多少人?”邵勳問道。
王闡沉默。
“唉!路上說得好好的,怎麼事到臨頭,又猶豫了?”盧志有些痛惜。
鄴府舊人真的不多了,再這麼下去,王闡他們一夥人都得死。
早知這麼犟,他就去司馬越那裡當祭酒了,再不管這些孤魂野鬼。
“石超還有兩千兵,樓褒、樓權各擁衆千餘,郝昌有兵五百,我有兵八百。”在盧志充滿怒火的眼神逼視下,王闡最終說道。
“據城而守,或可撐得一時。”邵勳說道:“但苟晞會來,我也會參與圍攻,屆時你等必然敗亡。不如降了吧,跟我走。”
“你養得起?”王闡驚訝道:“這八百人都是跟了我許久的老弟兄了,我不想他們受委屈。”
“讓他們跟伱赴死,就不是受委屈了嗎?”邵勳反問道:“八百人不多,給口飯吃還是不難的,賞賜就別想了,我確實給不起。再者,我料石超不會降我,是也不是?”
王闡、盧志對視一眼,默默點了點頭。
山窮水盡之下,有些人會降,有些人不會。
石超就算要降,也不會降邵勳,但司馬越又不可能接納他,因爲太晚了。
如果早個一年,曾經的鄴府士人、大將都有可能得到司馬越赦免,甚至爲他所用。比如曾與石超一起西攻幷州的王斌就降了,還得到了任用,這次配屬苟晞指揮,攻汲桑。
但石超、王闡、郝昌這類人,要麼潛伏在河北反覆搞事,要麼西奔關中,投靠司馬顒,繼續與司馬越作對,想要得到原諒,卻不太容易了。
石超是註定無法挽救了,但邵勳還想嘗試着挽救下其他人。
王闡手底下的八百兵,跟着他打了一年多了,山窮水盡之下都未離散,可見不是那種一觸即潰的羸兵,還是有點價值的。
亂世之中,人才最重要。
“降與不降,爾自決吧。”邵勳說完,便起身離開了。
盧志知道,這是給他勸說的機會。於是立刻起身,走到王闡面前,半晌後,開口道:“有些事,我只說一遍,若還犟,就不管你們了。”
“其一,以數千糧械兩缺之兵,對抗數萬得勝之師,必敗。”
“其二,邵材官屢戰屢勝,此番必然封爵,身份卻不差你多少。你現在甚至可以說是沒身份。”
“其三,王妃在府,有事還可以幫着轉圜。”
“其四——”說到這裡,盧志壓低了聲音,道:“邵材官尚未娶妻,王妃已懷有身孕,若誕下男兒,將來如何,猶未可知。”
王闡心中一動。
盧志看着他,久久不說話。
半晌之後,王闡張了張嘴,艱難地說道:“我離營一趟,去勸勸郝昌、樓褒、樓權。”
盧志大喜,同時心中也有了決定。
太傅幕府的祭酒,只不過是箇中低級幕職罷了,他不想去了,而今有個地方對他的吸引力越來越大。
尤其是經歷了肥鄉之戰後,又深入瞭解了一些事情,他的心思便活絡了起來。
王妃是邵材官的枕邊人,還有可能誕下長子,如果再多一些像王闡這樣的故人,就再好不過了。
反正邵勳目前沒法開府,他也沒法正式任職,若有不諧,直接走人便是。
先去看看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