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寨主何在?”邵勳進入寨子後,第一句話就是找人。
所有人都看向牆邊的一具無頭屍體。
很好,省得殺了。
其實殺不殺都問題不大。百十戶人家罷了,將來塞個千餘戶幷州流民過來,他們一下子就被稀釋了,翻不起大浪。
“金三。”邵勳喚道。
“在!”
“即日起,你爲雲中塢塢主,率一至三隊及本幢所屬散卒,屯於此處,且耕且練,勿要令我失望。”
“諾!”金三大聲應道。
“其餘人,隨我下山。”邵勳絲毫不停留,直接吩咐道。
“啊?邵師,不吃些食水再走?賊寨內還養了一些牲畜,正好宰殺。”金三吃驚地問道。
“牲畜宰殺了多可惜。”邵勳摸了摸金三的頭,哈哈一笑,道:“還有,不叫‘賊寨’,叫‘雲中塢’,你既是銀槍軍督伯,又是塢主,切記。”
說完,直接走了,一點不留戀。
此地位於宜陽縣西南,距縣城三十里上下,不算遠,也不算近。如果一路疾進,今晚就能趕到那座彷彿一陣風就能吹倒的破爛縣城內。
但他今天不去縣城,而是前往一泉塢匯合糜晃統率的大軍。
一泉塢也叫一合塢。
《晉書》有載:“一泉塢,在宜陽西南洛水北原上。又名乙泉戍。”
《水經注》:“洛水又東,經一合塢南。城在川北原上,高二十丈,南、北、東三箱,天險峭絕,惟筑西面,即爲合固。一合之名,起於是矣。”
和雲中塢一樣位於土塬上,大概用水充足的緣故,唐代甚至將宜陽縣縣治改到此處,並命名爲“福昌縣”。
福昌之名,由此而來,大致位於今宜陽縣韓城鎮福昌村一帶。
一泉塢經營的年代很長了。
最早在三國時期,杜恕任弘農太守,就開始營建一泉塢。從此以後,一直掌握在杜家人手裡。
目前塢主/塢堡帥是杜恕之孫、杜預幼子杜尹。多年來一直在一泉塢耕讀,觀望天下形勢。
張方數經此地,都對這個烏龜殼一樣的堡壘束手無策,只能聽之任之,不管了。
當然,杜尹也很會做人,每次都奉上部分錢糧,態度十分恭敬。再加上他京兆杜氏的身份,都是關中老鄉,張方還能怎麼辦?收錢走人,如此而已。
很顯然,祖籍關中的杜尹已經是宜陽的地頭蛇、坐地戶了。他甚至謀求過弘農太守的職位,只不過讓糜晃截胡了,心裡微微有些不爽。
今天糜晃率大軍來“拜訪”,心中就更不爽利了,只是不表露在臉上罷了。
邵勳在傍晚時分抵達了大軍駐地。
當他策馬而至之時,王國中軍數千將士齊聲歡呼,讓正出塢拜會太守的杜尹大爲驚訝。
“此金甲武士,何人耶?”他看着糜晃,問道。
“殿中將軍邵勳。”糜晃捋着鬍鬚,呵呵一笑,道:“東海朐人,勇武絕倫。”
“竟是他!”杜尹顯然聽說過這個名字,追問道:“可是殿中擒長沙王之小將?”
“正是。”糜晃笑道:“天子御賜禮服、寶劍、金甲,彰其爲‘擎天保駕功臣’。”
杜尹不由得多看了幾眼。
大兄、尚書左丞杜錫曾跟他提過此人,說司馬越帳下諸督、將皆了了,唯此人兇悍嗜殺,敢打敢拼。不但掀翻了長沙王,連上官巳、張方等人都沒在他手裡討着便宜。
初聽之時,杜尹不覺得有什麼。此時見到真人,他信了。原因很簡單,此人得軍心。
沒帶過兵,沒親自管理過成千上萬人,你很難體會這種所有人都對着你歡呼的感覺。
幸好他是殿中將軍。
不然的話,跟着糜晃來弘農,加個將軍號,劃個防區,他們這些塢堡主就難受了。你說和他硬頂好呢,還是花錢消災?
“真虎將也。”杜尹讚歎道。
糜晃高興地笑了,道:“若非弘農多事,我也不會把他叫過來了。”
多事?杜尹心中暗暗揣摩,又偷偷觀察了下糜晃的臉色,沒看出什麼來。
嚴格說來,他們這些塢堡主身上都揹着事。
有沒有劫殺過商旅?多多少少有過的,主要是實力較弱的小股行商或商團。
有沒有搶劫過百姓?那太多了,逼着他們成爲塢人是每個塢堡主都做過的事。
有沒有火併過其他塢堡?那當然也是有的。
塢堡與塢堡之間,關係很微妙,互相劫掠乃至攻殺並不鮮見。
只要朝廷認真查,總能查出問題來。
杜尹出塢之前,就已經與三兄杜耽商議過了,覺得糜晃此來說穿了就是“錢糧”二字。爲免造成衝突,不如拿出一部分錢糧送他好了,就當打發叫花子。
一泉塢離宜陽縣城就十幾裡,佔的都是肥沃的水澆地,其中很多田地的來源不清不楚。張方數次過境,橫掃宜陽,他們又在關中大軍撤走後,趁機收了不少地,這都是有問題的。
花錢消災看似憋屈,但其實是最好的解決方案。
想到此處,杜尹又看了眼策馬向這邊而來的邵勳,最後看向塢堡角樓方向——三兄杜耽正披掛整齊站在上面。
一旦打起來,勢必死傷慘重,對雙方都不是好事。
“稟中尉,僕已率軍攻破雲中寨,俘斬數百。”下馬後,邵勳大聲稟報道:“今晚且休整一夜,明日僕再整軍西行,攻其餘諸寨,定要讓其尊奉中尉號令。”
“辛苦了。”糜晃點了點頭。
杜尹眼皮子跳了跳。
他知道邵勳在吹牛,萬餘兵馬,全部消耗乾淨了也攻不破全宜陽的塢堡。
但壓力也是實實在在的,萬一他先拿一泉塢開刀呢?即便僥倖守住了,也會實力大損,能不能在宜陽立足就很難說了,畢竟宜陽不止他們一個塢堡。
“雲中寨我素有耳聞。”杜尹突然笑了起來,說道:“爲首者乃幾個積年老賊,多年來招募亡命,劫殺商旅,並強逼良家子爲其耕種,漸成氣候。將軍破此寨,當是爲民除害矣。”
“哦?杜公竟知此寨?”邵勳奇道:“卻不知洛水之畔還有幾個賊寨?”
杜尹沉吟片刻,方道:“洛水膏壤,民風淳化。有楊公塢、合水塢、一泉塢等堡壁,皆尊奉王法,戶調、田課從未短少,部曲兒郎送上陣者更是不知凡幾,可謂盡矣、全矣。”
“也就是說,除一泉塢、合水塢、楊公塢之外的皆是賊寨?”邵勳問道。
杜尹皺了皺眉。
這廝咄咄逼人,難道真不把宜陽“父老”放在眼裡?
糜晃站在一旁,左手撫着刀柄,右手輕捋鬍鬚,似乎完全沒聽到他們的話。
良久之後,杜尹舒了口氣,道:“並非都是賊寨。”
邵勳心中有點數了。
這個塢主杜尹,看樣子性格並不強硬。他剛纔問的那種話,換做脾氣暴躁又比較勇武的塢主,怕是已經勃然作色,可杜尹卻生生忍了。
塢堡與塢堡之間,固然會互相攻殺,但互相聯姻、互爲奧援的也不少,有些小塢堡甚至會依附大塢堡。一泉塢的規模,在宜陽縣算是比較大的,甚至可能是最大的,又怎麼可能沒有附庸?
邵勳若把這些小塢堡都挑了,一泉塢是阻止呢,還是默認?
“既非賊寨,爲何不來見府君?”邵勳逼問道。
“這……”杜尹的臉色有些難看。
邵勳心中暗哂,杜尹這性子,有點軟弱啊。現在還好,若換到永嘉之亂時期,你縱然手握一泉塢這種大勢力,怕是也頂不住一波接一波的攻擊。
綿羊是帶領不了獅子的,也練不出什麼精兵。
到最後,要麼部曲不能打,被人攻破塢堡,要麼引強兵爲援,但有可能被鵲巢鳩佔哦。
大晉末年這個世道,弱者是不配活着的啊。
邵勳、杜尹就這樣互相看着,氣氛有些微妙了起來。
“唉,何至於此,何至於此啊!”糜晃好像剛發現邵勳、杜尹之間的不對勁,連忙走了過來,站在兩人中間,搖頭失笑道:“多大點事。不就見一見宜陽諸豪傑嘛?世甫,伱名動鄉里,人頭熟,就由你知會各家塢堡帥,令其來一泉塢會面,如何?我在洛陽數年,任事勤謹,並非什麼貪暴之輩,稍一打聽便可知曉。今國事維艱,開支浩大,用錢之處極多,我不過是討些錢糧,以支國用罷了,於爾等何傷耶?”
杜尹本來就有出錢的心理準備了,這會聽糜晃這麼一說,便就坡下驢,嘆道:“府君確實是至誠君子。也罷,我這就遣人至各塢壁通傳。”
“若天下多幾個世甫這樣的人,大晉中興有望矣。”糜晃讚道。
艹!邵勳不由得多看了一眼老糜,啥時候把王衍的話學過來了?
話說開了之後,氣氛便鬆快多了。
不一會兒,一泉塢大門洞開,杜耽親自送了一批豬羊、酒肉出來勞軍。
雙方言笑晏晏,彷彿之前的一切不快都煙消雲散了。
邵勳抽空把陳有根喊了過來,低聲吩咐道:“黃彪、高翊二人一會會揀選三百突將,你帶教導隊與他們匯合,把所有能騎的都帶上,今晚去金門山,把山上一個賊寨挑了。”
“諾。”陳有根立刻應下了。
“你就不問問山上有多少人?”邵勳笑罵了一句。
“撐死了百十人罷了。”
“有兩百上下。”邵勳說道:“若偷襲不成,就不要硬來了。過幾日我自領大軍而去。”
“定不勞將軍親至。”陳有根笑道。
“好,那就靜候佳音了。”邵勳拍了拍陳有根的肩膀,道:“我不貪心,在宜陽建兩三個塢堡就可以了。”
根據嚮導的情報,洛水一帶大大小小的賊寨有十幾個,其中條件最適合建塢的有三處。
雲中塢已拿下。
金門寨位於後世洛寧縣陳吳鄉大原村附近的金門山上,在雲中塢西南四十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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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處之外,還有一個檀山寨,位於後世洛寧縣長水鎮後灣村西、洛河北岸的龍頭山上,人也不算多,即便小股精銳打不下來,大軍一至,也能輕鬆攻下。畢竟這只是賊寨,不是塢堡。
檀山、金門、雲中三塢堡,從西南向東北,順着洛水一字排開,相互間隔四十里左右,非常適合屯墾、練兵。
邵勳得感謝世道還沒特別亂。
等到永嘉之亂後,這些賊寨多半會被人攻取,然後擴建、改造成更爲堅固的堡壘,聚攏流民,且耕且戰。
而如果等到南北朝時期,塢堡數量更是暴增,簡直每一處犄角旮旯都建了堡壘——《晉書·苻堅載記》中提及,關中三輔地區“塢壁三千餘所……相率結盟,遣兵糧助堅。”
穿越到那個時候,真的欲哭無淚。
光三輔地區就三千多座塢堡,密度大得驚人,怕是甫一登場,人就失聯,再回首已在塢堡爲奴。
陳有根離去後,一夜無事。
第二天一大早,渾身血污的他回來了,馬鞍下掛了好幾個頭顱。
一番稟報後,邵勳得知賊寨已拿下,突將、教導隊總共折了四十幾個弟兄,其中有十餘人是夜走山路摔死摔傷的。
他沒有耽擱,立刻讓陸黑狗帶三隊銀槍軍士卒前往金門寨,替換留守突將。
開局非常順利,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