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字大旗被取了下來。
辛晏看了看,扔掉了,沒打算保存。
如此做派,也是個狠人了,根本沒打算給自己留後路。
與此同時,另一面「樑」字大旗升了起來。
罕城內外看到這一幕的都很清楚,一夕之間,河南改天換地了。
因爲戰爭而被徵發至此的諸部丁壯們面面相。
不過也無所謂了。有晉一代數十年,涼州幕府對這些部落還是有一定積威的這份威力一度有所下降,但在馬隆西征涼州,大破禿髮樹機能後又挽回了不少,然後再下降。時至今日,還殘留着最後一部分,讓他們在做出決定時下意識跟隨直接管轄他們的涼州幕府及其中下級官員,警如槍罕護軍辛晏。
他們真的搞不清楚大晉朝、大梁朝是怎麼回事,甚至很多人壓根不知道大梁朝已經開國了。辛晏帶他們歸順新朝,他們也只是習慣性遵從上級命令而已。
至於遵從到什麼時候,那就要看有沒有外來強權打破他們的這種心理習慣了,或者乾脆自己滋生出野心,對罕護軍乃至涼州幕府祛魅,直接單幹。
就當前而言,很顯然他們遵從了辛晏的命令。
正在修築城池的上萬人搖身一變,拿起武器,牽來戰馬,浩浩蕩蕩出發,往湟水河谷前進。
溫嬌則來到了桑城鎮。
得知辛晏沒有率軍東行,而是直接北上後,立刻將手頭的兵力派了出去,越沃幹嶺北上,前往金城。
理由很簡單:戰機稍縱即逝,若拖拖延延,等金正主力大軍抵達再北上,說不定金城的局勢就變了。
桑城鎮將靳明思慮再三,決定不發兵,等待金正將令。
而此時的金城郡內,形勢十分微妙。
四月初五,得知辛晏「叛亂」之後,金城太守、輕車將軍竇濤當機立斷,率五千騎南下,直趨沃幹嶺。
嶺上有寨,乃去年入冬前修建的,以應對緊張的局勢。
守將乃前姑臧令辛巖,有衆兩千,卻不知他是什麼立場,總之竇濤覺得該拿下此人,然後以沃幹嶺爲屏,搶佔有利地形,接下來是投降還是死戰,都可自由選擇。
當然,還有另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但這就不足爲外人道了··
竇濤率部離開後,金城郡的大門一下子就緊閉了起來,彷彿守城之人意識到了什麼一樣,如臨大敵,戰戰兢兢。
他們的緊張是正確的。
就在竇濤走後第二天,金城以北的一座背山臨河的大莊園內,正在進行着緊張的動員。
晉時俗諺:「與遊,牛羊不數頭;南開朱門,北望青樓。」
說的便是金城郡兩大豪族氏和遊氏。
那麼問題來了,牛羊不數頭,用什麼來計數呢?答案非常簡單粗暴:山谷。
你有幾個山谷的牛羊?我十個。
我有二十個山谷的牛羊,我比你有錢。
邊地豪族,就是這麼任性。
這一天,氏子弟從各處次第彙集而來,舉事已近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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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叔,又反啦?」隆隆的馬蹄聲在莊園外響起,及近,陶輕盈躍下馬背,大聲喊道。
滿頭白髮的恪聞言,淡淡一笑,道:「我氏哪一年造反得少了?便是邵勳治涼州,稍不如意,照反不誤。」
翰陶哈哈大笑。
漢時邊章、韓遂亂涼州,氏就跟着渾水摸魚了,最後又斬韓遂首級,反覆橫跳。
三國時,氏族人依然反叛不斷。
張軌治涼州時,晃、翰佩陰謀廢掉張軌,以張越、張鎮兄弟(後者時爲武威太守)取代。失敗後,翰儒等人又「劫持」前福祿令恪爲主,打算響應秦州刺史裴苞,搶班奪權,最後被張是平定。
如此三番五次作亂,張家也拿他們沒辦法。
鞠氏切割快,與作亂的族人表面劃清界限,同時又是地頭蛇,你張軌一個外來人,沒有根基,只能借力打力,如何能將氏連根拔起?
翰儒趁着張軌中風造反,那麼大的事,還不能殺,只能「徙元惡六百餘家」,直到後來儒第三度造反,這才平定。
造一次反只追究「六百餘家」,這成本也太低了,所以今天又造反了。
「棗郎回來了嗎?」恪出了莊園大門,問道。
「前天就跑了,應快回來了。」陶回道:「我已經派人接應了。」
「棗郎」名叫護,是張駿幕府的參軍。家造反,他當然要跑了。
不過,理論上來說事不大。
造反的是恪,和護有什麼關係?
但凡事就怕萬一,張駿要是惱羞成怒,真殺了翰護,那不是白死了麼?所以翰護強烈要求先跑路,你們慢點造反。
「回來就回來吧,那個參軍沒什麼意思。」恪說道:「大梁天子已許老夫金城太守之職,武威不要了!」
「哈哈。」陶大笑道:「三叔總算想明白了。可惜當年二叔、五叔等人就是想不通,非得去長安趟渾水。損兵折將不說,還讓張軌、張是父子賺了名聲。」
其實,翰陶也曾東行過。
張軌派他帶三千家精銳東行,看看情況,最後半路跑回來了。
關中太亂了,各路人馬殺作一團,
匈奴能釐清,邵勳能釐清,他們氏沒這個能力。左看右看,不如佔據金城,先聯合遊氏把竇氏搞垮,然後再把遊氏整死,剩下的邊氏、宗氏等族都是小門小戶,不值一提。
待真正控制金城這個河西最富庶的大郡之後,再想辦法將焉支山以南全部拿下一一屆時又要面對辛氏這個攔路虎了,任重而道遠啊。
「三叔是明白了,侄男今日就走,別耽擱了。」恪說道:「夜長夢多,先把榆中拿下,坐實咱們氏的威名,將來便是大梁王師到了,想反悔也不行了。」
「好!」鞠陶不再廢話,看了看莊園外正在列隊披甲的精卒,道:「三叔得爲我益兵。」
「予你兩千。」恪說道:「有此兩千五百精兵,夠了。」
翰陶點了點頭,立刻前去點兵。
片刻之後,大軍洶涌而出,一日渡過黃河,南下至榆中城外。
剛要叫門之時,卻見城頭落下一蓬箭矢,傷了數名兵卒。
翰陶破口大罵,道:「辛髦,時至今日,汝還欲爲張家賣命?忘了你叔母之事了?」
城頭一人聞言,探出半個身子,拱了拱手,道:「不勞將軍煩憂我家之事。吾族叔已爲河州刺史,正兼程而來,將軍若無事,可自去也。」
陶一聽,暗道壞了。
從罕出發,沿着灕水(大夏河)河谷進發,可至晉興郡左南縣、左南津(今已淹沒在劉家峽水庫中),渡河後折向東北,可至金城縣(今蘭州西),再往東便是金城郡治榆中縣了。
這是來搶金城郡的。
爾母婢!乃公須不能讓你得意!
不過,他卻也沒什麼太好的辦法。
騎兵不能攻城啊,難道下馬來打?可又缺乏攻城器械,一時間竟不知怎麼辦纔好。
城頭的辛髦見了,暗舒一口氣。
城內真沒什麼兵,幾乎都讓太守竇濤帶走了。
至於竇濤爲什麼跑,其實很簡單,他待不住。
他的老巢不在這邊,純粹是被張軌扶持起來鬥遊、二家的。若被堵在榆中,萬一部落被人抄了呢?找誰說理去?
焉支山以南的這幾個家族,相互之間矛盾不小,鬥得很厲害,不然的話,能讓張家得意到現在?
方纔翰陶說的叔母之事並不是空穴來風。
當年族叔辛理仕張軌。軌欲奪其妻,以寡妹妻之,族叔不願,割鼻自誓。
張軌大怒,徙其爲敦煌太守,族叔很快就死了一一「遂以憂死」。
到了張茂時代,父親辛憑爲敦煌太守,彼時他(辛髦)回隴西祭祖掃墓,爲辛晏所留。恰好武威盛傳辛晏要反,逼得父親不得不主動站出來,建議張茂討伐辛晏。
張茂問君只有獨子一人,爲辛晏「強執」,不怕被殺嗎?
這話問得有點誅心,因爲帶着點你們辛家人是不是勾結在一起的意思,你是不是篤定辛晏看在同族份上,根本不會殺你的獨子?
好在最後證明是謠言,辛晏沒反,事遂作罷。
但張家人壓根不信任辛氏,張駿秉政後又想討伐辛晏,簡直不知所謂。
現在你如願了,我們辛氏真的反了,你待如何?
「謹守城防,勿要懈怠。」榆中令辛髦對縣中諸曹吏以及各家部曲官長說道:「家素無信義,從後漢反到現在,大梁天子深厭之。而我辛氏自漢以來,
世爲邊將,公忠體國,美名遠揚。中州士人交相稱讚,無不稱道。」
「今族叔爲河州刺史,得天子信重,君等可自省之,投辛耶、竇耶、耶、
遊耶?」
「一念之差,萬劫不復,勿謂言之不預。’
「今也不需要你們做什麼,但謹守城池而已。爾等家小皆在城中,若放氏部曲入城,萬一驚擾了家眷,悔之莫及。」
「言盡於此,爾等宜細思之。」
這話說得實在,衆人聽了,紛紛應命。
他們不是竇氏、氏、遊氏、辛氏這類大族,沒那個資格摻和進他們之間的爭鬥。
給張家當官是不錯,給大梁天子當官更好,好好護住自己家人、財產,等待大梁王師前來即可。
邵勳能一統北地,澄清宇內,顯然有大氣運在身,他們也不想抗拒天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