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頁紙的內容,不過片刻便就看完了,姜聰的面色變得十分難看。信上,他那曾視爲最親密的朋友慕容吐延,向秦帝高嶽卑躬屈膝的表示了自己不該與大秦抗衡的懺悔之意,同時竟然言道,只要高嶽願意原諒他,他可以將邊地野人姜聰縛住,解送洛陽,再以昂城爲獻禮,歸附大秦。
姜聰慢慢地將那信紙揉成了一團,捏在手心,因爲用力,關節都捏得發白。他忍了又忍,寒着臉陰沉沉道:“一張紙而已,如何使人信服?”
“吐延的筆跡,大首領應是最熟悉不過的。他的印章,大首領想必也看過了無數回。某向白石神起誓,無論吐延是什麼用心,但他的這封信,絕對出自他的親筆。”
見姜聰的五官恨不得都要擰到一處,秦使笑了笑,又道:“當然,大首領也可以無視神靈,而堅持認爲筆跡和印章,都是我們精心僞造炮製的。”
羌人崇拜白石,認爲白石既是天神和祖先神的象徵,也是一切神靈的表徵,故而白石神聖無比,沒有羌人會拿白石開玩笑或者起什麼假誓。聽秦使這般說,姜聰再也忍不住了。
“這個壞透了心腸的鮮卑狗子!”
面前的桌案被狂擂到震動不已,險些將一盤膘肉給震落在地。姜聰紅着眼破口大罵,“我與吐延,不僅是多年的好友,說起來,還是沾親帶故的親戚。自從他得罪貴國,像只喪家的狗一樣來投奔我,尋求我的庇護。我不顧嫌疑接納他,給他吃給他穿,連女人都送了他十來個!到頭來,還是填不飽他的狗肚子,竟然反而要來圖謀我!”
“怪不得我一再好心邀他來城中住,他死活不願,除了有事情來商量,便都是窩在城外他的軍營裡。我們羌人想不到那麼多彎彎繞,當時我還以爲他只是和我客氣,現在明白了,這狗賊至始至終,都沒有把我當自己人,無時不刻在防備着我啊!”
想到自己的滿腔熱心,換到的竟然是陰毒詭計和算計,姜聰又恨又怒,惱了性子蠻勁上來,一把推翻了桌案,望着秦使大聲道:“爲了這個狗賊,我站在了強大秦國的對立面,族中很多人,都暗自埋怨我。如今看來,惡狗終歸養不溫順,是我太過念舊和仁慈了!貴使放心,我這就派人去,說有要事相商,然後將他綁起來,交給貴使獻給大皇帝!”
秦使默然無聲,盯着姜聰看了片刻,終於似笑非笑道:“某的身手不過常人,帶來的部下也僅僅十數人。從大首領這裡,去往洛陽,萬里迢迢,一路跋涉,某很怕在半路上看不住他出現意外,或者被他尋機逃走了。”
“放心!我將他綁緊……”
姜聰猛然住口,睜圓了眼看着對方。縱使粗莽憨直,此時他也聽出了秦使的話中有話。他的目光中滿含詢問之意,收到的,果然是秦使無比肯定的眼神。
姜聰揮揮手,所有的下人都低頭退出去了。大帳中的空氣,有些靜默壓抑。良久,姜聰先開口道:“這是大皇帝的意思,還是貴使的意思?”
“無論是誰的意思,大首領只要明白一件事便可:
只要你照此做了,並從此以後真心降附我大秦,陛下有口諭,將來貴部可仿照武都楊氏、南安姚氏爲國藩鎮之例。”
姜聰連連點頭,但還是不怎麼放心,想着到目前爲止,還不知道對方的名姓,便追問道:“敢要再問貴使,究竟姓甚名誰?”
“某不過是洛陽城中一平民耳,姓名不足掛齒。大首領既然執意要問,某直言相告亦無不可。”
秦使好整以暇地抿了口茶水,微笑道:“某是羌人多柴也。”
“哦,多……”
姜聰先還未反應過來,繼而驚得霍然站起。秦帝麾下,文武精英薈萃,多柴雖然在衆人中頗爲低調並不算是名遍天下,但在西北之地,尤其是羌氐諸部間,卻可謂是如雷貫耳。姜聰從前便曉得,這位多柴,乃是最早追隨秦帝打天下的舊部之一,官至內衙副使,一度位高權重,乃是羌人在秦國朝堂中,地位最高、名聲最顯的,雖然後來姚襄也很受重視,但在多柴面前,也只能算是皆有不如的後輩。
聽說此人昔年曾捲入馮案中,受到牽連而被秦主當衆罷黜了所有官職,勒令在家閉門思過三年,如今看來怎地又復出了。對於這位羌人中很有令名的大佬,姜聰是素來久仰無緣得見,今日不曾想卻活生生出現在他眼前。他頗有些嗔目結舌,但心卻放了下來。多柴生性嚴正寬仁,由他來出任使者,說明秦國還是事出坦誠,且比較重視己部的。
“原來竟是多公!本王實在久仰,這邊有禮了!”
不自覺間,姜聰變得更加恭敬有禮起來。對於同族中的這個大人物,他還是很尊崇和敬佩的。
多差也起身來,謙遜幾句。賓主再次落座後,多柴目光炯炯道:“某此來,正是奉了聖旨,來爲大首領指出一條明路。當前形勢,毋庸諱言,我軍在東方剛剛與趙國結束了一場大戰,雖然戰勝,但損失不輕,亟待休養,故而青海的戰事,就先放一放。但這也正是大首領的機會:趁着戰事平緩,吐延有所鬆懈,便可以將其一舉誘殺,徹底歸順我大秦。”
“我皇帝陛下,心懷天下海納百川,無論大首領從前怎樣,只要今後真心實意永遠臣服我大秦,便是許你世代爲藩,又有何妨?如若不然,長不過一年,短則三五個月,等到我大軍養精蓄銳恢復戰力時,王旗西指,兵戈到處玉石俱焚,屆時大首領縱使再有所請,恐怕亦不能如願以償了。”
眼見姜聰眼珠轉來轉去,終於開始不停地兀自點頭,多柴投袂而起,一拱手道:“某再停留三日。三日後,要麼大首領用某的首級去討好吐延,然後坐等王師來討;要麼某帶着大首領的誠意回稟吾皇。何去何從,大首領可思而決之!”
二十日後,洛陽。
大殿之上,高嶽望着木匣裡的污血人頭看了片刻,揮了揮手,便有宦侍捧了下去。階下,早有使者舞蹈再拜道:“卑臣臨來前,我家首領再三叮囑,使卑臣務必當面稟報陛下。慕容吐延抗拒至尊,悖逆不臣,首領已替天子除去了這個惡賊。所謂矯健的雄鷹翱翔於九天之上,
迅猛的雪豹稱霸於莽原之中。這天下間,只有一位聖人,那便是大秦的皇帝陛下。我家首領說,他不過是邊荒野地的蠻夷,從前曾因無心之舉得罪過上國,內心惶恐不安,希望這次能夠將功贖罪,更可以表達對聖天子的無比忠順之情。”
高嶽微微頷首,當然對那羌使溫言撫慰了一番,又當殿表示了對姜聰的讚許,並賜予若干金玉珠寶的賞物,便讓羌使暫先退下再行侯旨。
除了例常的宦侍等,大殿中只剩下一直默不作聲躬身而立的多柴。此番見羌使也退了出去,多柴忙上前兩小步,袍袖一拂便深深地拜倒在地。
多日前,收到慕容吐延的求饒信後,高嶽便猛省還有這個不甘平凡的邊地大患的存在,便召開廷議商討對策。楊軻等大多數臣工,都表示吐延無法信任,此必然是其窮蹙困頓之時,耍的緩兵之計。李鬆年建議,既然朝廷暫時無力對西北用兵,還不如尋機刺殺吐延,以絕後患。後來衆臣議論紛紛,便講到抑或可以從羌酋姜聰處下手。高嶽表示了同意,李鬆年自告奮勇願意親自去說動姜聰,但被高嶽否決了,還意外地欽點了長久銷聲匿跡、被人認爲幾乎斷絕了政治生命的多柴。
唐累頒詔而去。領命後,多柴毫無遲疑和顧慮,立即動身,最終圓滿地完成了使命,凱旋歸來。
“草民多柴,叩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時隔三年之久,多柴眼下再見到高嶽,高嶽終於已經是至高無上的皇帝,而他早已卸下了從前的榮耀罪責、恩仇是非,他只不過是洛陽城中的一介庶民而已。耳聽故人口稱草民,恍惚間,昔年的過往不免又浮上心頭,高嶽瞬間也涌出許多感慨,但立刻又生生壓了下去。
“你起來吧!”
多柴謝了恩,方纔站起身,高嶽語氣平淡的問道:“當初朕那般處置你,說句實話,可曾有過怨懟麼?”
“草民當年行事不慎,持身不正,致使天子震怒。”多柴又復跪下,恭敬答道,“然則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臣下自行不法而致獲罪,實在咎由自取,豈能怨懟君上?”
“罷了!說起來,其實你也並沒有罪過,只是當時形勢使然,不由朕不痛下狠手,徹底斬斷馮亮的一切蛛絲馬跡。”
再次親口說出那個名字,高嶽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不知是何滋味,感嘆着說道:“往事已矣,不再提罷!三年之中,朕知道你確實閉門思過,沒有一絲半點的違逆事宜。又此次你不負朕的期望,果然成功而回,朕現在告訴你,從前一筆勾銷,而今有功待賞,朕再賜你官身吧!多柴,你是朕最早的舊部,對朕也初心不改,朕實在不願意虧負你,你自己說說看,是想回內衙,還是想要去別的哪個衙門任職呢?”
“罪臣!只要陛下真的寬宥了罪臣,罪臣便是立刻去死,也是甘之如飴,哪裡還奢望什麼官身呢?”
多柴明顯有些動容,他的情感已經多年沒有這樣劇烈波動過了。他的鼻翼翕動不已,最終還是強行忍耐了下來,垂手而立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