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雍將臉搓了搓,恢復了神色,忙舉步走到屋外來,卻見胡楊樹下,站着一個老人,正半張着嘴,滿面疑惑的朝裡面左看右看。韓雍一眼便認出來,此人乃是他家從前的老鄰居,和村中大多數人一樣,也姓柴,名字叫做柴東,在家排行老三,韓雍自小便喚他三伯。
三伯卻已經完全認不出韓雍,他努力挺直佝僂的腰身,邊上下不停打量着,邊疑道:“你們是誰個,怎麼好端端的往人家屋裡去?”
韓雍也不先說破,上前道:“老伯,我是來尋親的,這戶主人……”
他還沒說完,三伯便搖搖頭道:“尋親哪。你是這戶韓家人的誰個?多年沒有音訊了吧。這戶韓家早就散哩。男人好多年前就去當了兵,一直沒回來過,後來聽說戰死了。女人家可憐!一個人獨自拉扯個娃娃,想盡法子討生活,面黃肌瘦的,過幾年得了病也沒了。剩個娃娃還沒長開咧,自己跑離了村,就再沒見過嘞,兵荒馬亂的,想必也是凶多吉少。唉!好端端的人家,就這麼散了,可憐。你是他家的什麼人哪,還來尋親,主人早就沒啦!”
這位三伯一家人,從前對韓雍都很不錯。韓雍幼時和他調皮,他也從不生氣,還經常笑眯眯的摸着他的頭。他的老伴,有時候還主動叫韓雍來家吃飯,兩個兒子,打獵歸來,間或也送些野味,來幫襯艱難度日的他娘倆生活。
當下韓雍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步,緊緊拉住三伯的手,動情道:“三伯!你自己仔細看看,我究竟是哪個?”
聽他這麼說,三伯立時訝異的擡眼凝望琢磨。好半晌,他睜大了渾濁的眼睛,驚道:“咦……你!你莫不是,莫不就是這韓家的小子,憨娃兒?”
韓雍小時候,便比較內向,除了和很是熟悉的三伯等極少數幾家,餘外見着人,都是怯生生的,經常一言不發。所以大傢伙便都叫他憨娃兒,久而久之,連他的本來大名,早都沒人記得,反正就曉得叫做憨娃兒。
極爲難得的,韓雍大笑起來,緊緊地把住三伯的臂膀,朗聲道:“是我呀!三伯!我是憨娃兒呀!我回來啦!”
乍見多年毫無音訊的老鄰居,這從小看着長大的子侄輩,竟然又活生生的出現在面前,三伯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探過幾句從前的舊事,確實果然是沒錯,當即也一下子激動起來,拉着韓雍說了好一通,問東問西說個不停。爲了低調行事暫且不顯行蹤,韓雍告訴他,自己現在是個塞內外跑動的行商,後面兩個乃是他僱的夥計。見兩名侍衛都是人高馬大的健壯後生,三伯倒很是相信,侍衛倆不敢怠慢,忙上前給三伯各自見了禮。
久別重逢,三伯興奮的很,拉着韓雍三人,無論如何也要去他家吃個午飯。韓雍剛推辭兩句,反倒被三伯作勢一巴掌扇在腦瓜上,不滿的嗔怪道你小子現在還敢跟我來這
麼虛頭巴腦的一套了?他碩大粗糙的老手,將韓雍的腦勺連着拍得啪啪作響,韓雍似乎笑呵呵的還很受用。兩名侍衛在旁大眼瞪小眼,只能乾嚥唾沫,半句話不敢說。
於是便一起回了三伯的家。家中他老伴正在家,見三伯興沖沖地帶了三個陌生人回來,本很驚疑,待聽三伯一臉高興的介紹,老伴便忙不迭將韓雍拉到近前,仔細辨認,激動的直拍着巴掌,老婦人多愁善感,拉着韓雍講了幾句便就紅了眼圈,惹得韓雍心潮起伏,趕忙忍住了反過來好生勸慰她。
老伴生火做飯,又將臘味野物一蒸一煮,做了兩大碗來佐菜。灰瓷大碗盛着黍米飯,架着黃綠色的竹筷,圍着小小的粗木桌,韓雍瞬間便覺得似乎回到了最初的童年,雖然貧苦,但是自有一份恬淡。他感慨懷念之餘,這餐飯吃的香甜無比。三伯家雖然也不寬裕,但看得出來,是真心實意的在招待他,讓他千萬不要客氣,儘管敞開了吃。
吃罷飯,韓雍示意侍衛,掏出兩錠銀子,死活塞在了三伯手中。又提出想上山去看看母親。三伯便帶了些工具,要隨他一同前去。當年韓雍勢單力薄,便將母親安葬在村旁的無名山上,草草入土,連墓碑都沒有什麼正式,只是將一塊現成的青石板上,刻上字權且代替。
不多時,到了母親的墳前。那青石板墓碑,深深的陷在了土裡,只露出了小半截在外,經過累年的風吹日曬,早已模糊了字跡難以辨認,碑體變得灰黑,還長出斑駁的裂紋。略成長方形的土堆上,長滿了荊棘野草,各種不知名的大小植被,垂着長長短短的枝葉,被風吹過,都一齊發出了低低的嘆息,愈發襯得荒蕪冷清。
韓雍無力地噗通一下跪倒,重重地磕了九個響頭,再起身時,已是淚流滿面。母親的音容笑貌又浮現腦海,宛如生平。昔年時,受過的罪吃過的苦,再也不可追回的母親溫暖的懷抱,都像心裡冒出了倒刺一般,將人扎得生疼,好似舊傷口,又流了血出來。
韓雍觸景生情,情難自禁,悲傷的嚎啕大哭。只有在此時,他才能將常日裡深沉威嚴的韓君候、獨掌一方的韓州主、戰無不勝的韓將軍等各種高高在上的顯赫身份卸下,重新變回了只想再次深深投入母親懷抱的孩子,在這裡,他還是當年的那個時時牽着母親的手、怯生生的憨娃兒。
如今已經位高權重,成爲被無數人仰視的煊赫存在。但他最想與之分享的那個人,早已經不在了。譬如錦衣夜行,大失意義,使人不但提不起興奮來,反而愈發的嗟嘆悲傷。
“娘,孩兒回來看你了。孩兒如今已是國家上將,本州牧守,孩兒闖出來了,沒有讓你失望!嗚嗚……娘爲我吃盡了苦,如今孩兒已經出人頭地了,卻再也不能讓娘享受一天的好日子!娘!你在哪裡,孩兒好想你啊娘!嗚嗚……”
韓雍雙手不
停扒着墳頭的黃土,緊緊攥着,彷彿是握着母親的手。他衝着無言的青石碑盡情傾訴,聲淚俱下哀痛欲絕,幾乎將從前多少年的眼淚,一朝哭幹。三伯遠遠的看着,雖然見慣了生死,但也直搖頭,唏噓無言。旁邊兩名侍衛見不是事,恐他失控,慌忙近得身來,苦苦相勸,纔將韓雍架到一旁,好歹勉強勸住。三伯走過來挨着他坐下,只將好言好語不停勸解,兩名侍衛,默默上前,將墳前的野草雜枝,都仔細清理乾淨,並添了幾抔新土。
又呆望呆想了片刻,韓雍穩定了情緒,對母親說了幾句道別的話,幾人便下得山來。重回三伯傢伙中,柴家大娘早就麻利的收拾好了碗筷,見韓雍淚痕未乾,便湊過來挨着他,和三伯一道與他拉家常。兩名侍衛,自己去了角落安靜坐着。
“憨娃兒,你也不要太傷心了,想開些。你娘也去了多年,總算是不會再受累,倒是你自己現在跑行商不容易,行商也苦哇。塞裡塞外的來回倒騰,風餐露宿的,只爲賺取些微薄利潤餬口。孩子,自己在外面討生活,多注意呀!”
三伯伸出大手,拍着腿道。大娘一臉慈愛,各種問道:“憨娃兒,當年你小小年紀便離了村,從此以後再也沒有消息。我若是記不錯,你也三十了吧。娶親了沒?你看你這臉面氣色,也不大好,平日再苦,可不能總餓着肚子咧。你常日住在哪裡?以後沒事就回來看看,咱這也是你家呀!”
見昔年生龍活虎年富力強的三伯和大娘,變成如今這樣年過花甲老態龍鍾的老人,但對他的好,哪怕二十年不見,還是依然宛若當初。韓雍哎哎的點着頭,很是感動,享受這份溫馨的關懷,他素來冷淡的心,一下子被熔化。
“三伯,如今家裡生活怎樣?官府裡的大小官吏,有人盤剝百姓嗎?附近的駐軍,有沒有騷擾地方?”
聊了一陣,韓雍接着拉家常的話頭,不動聲色的探詢道。角落裡兩名侍衛,也悄悄地支起耳朵細細旁聽。
“反正是餓不死吧。去年我家便分到了五畝田地,我老兩口乾不動了,這不,交給了大柱他打理。二柱呢給城裡一家酒樓專門販去野物,報酬也還過得去,時不時也回來捎些糧米物資,所以我老兩口總算餓不死。”
三伯忍不住將自己兩個兒子的近況介紹介紹,接着道:“眼下你不曉得?咱們下河套早就建立州郡啦!歸着秦州的高公爺管轄。官府不僅撥給農具,借給種子,偶爾也會有人下來視察指點,便是牧民們有的還領到了牛羊崽兒。這要是擱在以前,那可是沒法想的事情。這不,大傢伙都稱頌高公爺就是咱們頭頂的青天。對了,本州的州主大老爺,不是纔將匈奴人和鮮卑人都打跑了麼,也是個極爲了不得的厲害角色,據說是高公爺手下一等一的人物。誒他可是姓韓,說起來跟你還是本家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