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來聞死苦,何言身自當。世人無不畏死,平日裡再是慷慨激昂,到了臨了關頭,但凡有一絲求生可能,都要盡十分努力,很少有能夠談笑風生、直面死亡的超凡之人,若是如同文文山先生那般境界,簡直可算是聖人了。
但高嶽前後兩世,真正算是曾死過一回的人,且他本性就悍勇剛烈,寧折不彎,到了眼下這處絕境,雖是心情沉重,但卻並不懼怕,相反倒抱着乾脆殺身成仁的解脫之感。而周盤龍忠勇無匹,對高嶽厚待之恩銘刻五內,雖是粗人,但竟暗契了士爲知己者死的大義,認爲就算是失去性命,只要能夠不背棄主公,就是一件可以義無反顧去做的事。
二人抱着無所畏懼的必死之心。周盤龍竭力抖擻起精神來,緊緊掣起大斧,高嶽將坐騎猛催,潑喇喇的朝着前方大軍,一往無前的疾速衝去。
風越刮越緊,周遭的空氣,似乎都冷得要凝固住。高嶽怒目圓睜,縱馬挺槍,厲聲大呼。到了近前,正要奮起全身力量,做拼死爭鬥,他卻驚喜的發現,來軍竟是自己人,領頭之將正是武衛將軍樊勝!
原來樊勝王該自與高嶽分開行動後,迅速召集了城中所有軍卒,和原先秦、涼二州的本部人馬匯合起來,竟然有近萬名之多。兩將在城西外,正自商量是否可以就此率軍絕地反擊,又猶疑高嶽爲何仍不前來的時候,卻等來了護送着嵇雲舒的那八名兵卒。聽聞周盤龍捨命斷後,高嶽孤身去救,二人立時驚出一身冷汗。
嵇雲舒猶自啼哭不止。她心神激盪,竟又要往城中而去,決絕道若是高嶽遭遇不幸,她也必將不會苟活。樊勝曉得嵇雲舒的身份,聽說高嶽不顧生死也要去將她救出,當下又聽嵇雲舒這般言語,如何還不明白這兩人之間必是情根深重。更且不用嵇雲舒多說,高嶽也必然要不惜代價去救,他因是京師將領,熟悉地形,便就叫王該留在原地看覷,並隨時策應,自己帶了五千人馬,急火流星般又衝入城趕去救援高嶽。
見是自己人,高嶽忙不迭收住了槍。兩下一碰頭,皆是歡喜不已,待聽樊勝略略述說,高嶽心中更是安定不少。樊勝便讓高嶽速速離去,自率部阻擋追兵。關鍵時刻,不暇客套,高嶽叮囑幾句,忙載着周盤龍,便往陣後而去。不多時便見到嚴陣以待的王該所部,忙用止血的藥物,簡單的略作包紮,又給周盤龍細心的裹了傷。還未鬆一口氣的時候,嵇雲舒激動難耐,徑直撲過來,鑽在高嶽懷中嬌*啼不止。高嶽心中既難過又欣喜,在各種強烈的情緒刺激下,渾渾噩噩不知說什麼好。
須臾,樊勝率部飛奔而來,直言敵軍勢大,且兵力集結愈發的多,眼下難以正面力戰,還是撤退留待將來。高嶽雖勇,但並不莽,曉得如今情勢,各種低落,確實難以抗衡,當下便將頭一點,帶了所有人馬,急速往秦州退去。呼延謨率軍追殺一陣,沒有什麼斬獲,又心繫長
安城中,故而也就作罷,自轉回去不提。
且說此前劉曜信馬由繮,昂首徑直往皇宮處而來。身後旌旗飄揚,虎狼之士環侍在旁。滅一國者,功莫大焉,劉曜心潮起伏,自覺古來名王大將威勢,不過如此。眼下,終於將這象徵着晉朝最後的堡壘,親自踩在了腳下,他忽然覺得,從前多年的辛勞困苦,頓時消散如煙,取而代之的,是眼下衝天的豪情壯志。
遠遠的,劉曜望見了大殿之前,匍匐滿地的晉朝文武百官。特別是衆人身前有一赤着上身的單薄少年,口中銜着玉璧,正孤零零的站在一口棺材旁邊。天低雲暗,朔風凌冽,那瑟縮發抖少年愈發顯得瘦弱,蒼白的臉上不斷淌下淚水來。
這,應該就是皇帝司馬鄴了。昔年君臨萬邦強盛無比的天朝上國,如今連君主都將要拜倒在他的馬前不敢仰視,這樣的奇妙的感覺,讓劉曜一下覺得體內的血似乎都開始發燙。他竭力剋制住自己的情緒,控着馬,緩緩來到了司馬鄴面前,居高臨下的看着,一言不發,四下立時一片肅然靜默。
司馬鄴心中如淒冷的寒冬。他沉重的悲嘆一聲,終於在衆目睽睽之下,慢慢的跪倒在地,向着高頭大馬之上的劉曜拜了一拜,顫聲道:“亡國之君,覥顏拜見大王。”
身後的晉朝臣子們,皆是垂下了頭,發出了一片低低的啜泣聲。無論眼下是什麼心思,什麼念頭,在這個當口,沒有人不觸景生情,悲從中來。
劉曜還是沒有做聲。他怔怔地望着身下那瑟縮謙卑的人,一個聲音在心中大聲呼喊起來:“你是勝利者!”
是的,我是勝利者。在這裡,就在此刻,無論帝王將相,都在他的腳下戰戰兢兢,生殺唯其予取予奪。在這沉積了千年歲月的古都中,在大晉最神聖的中樞面前,所有的一切,都要聽憑他劉曜的裁決與審判,他是唯一的主宰!
劉曜呼吸變得粗重起來,二道白眉之下,雙目奕奕有神,肅聲道:“卿可扶孤王下馬。”
司馬鄴心中苦澀,他知道這一聲‘卿’乃是喚他。不得已,只好挪着步子,走到劉曜馬側,伸出手來,低聲道:“……罪臣恭請大王下馬。”
孰料劉曜紋絲不動,仍舊高坐戰馬之上,從上俯視着他,不可直視的威嚴目光中,隱然有深意。司馬鄴不明所以,面露茫然之色,回顧身後,一衆晉臣都張口結舌不解的望着。
劉曜身後,掌旗親卒大喝道:“可匍匐於地,以背爲鐙,才能恭請大王立足。”
原來是要他半趴在地上,用自己的背部來給劉曜踩着做下馬的梯凳!司馬鄴腦中轟然作響,一陣巨大的屈辱感讓他的淚水復又奪眶而出,人也愈發顫抖的厲害,幾乎要站立不住。他大口大口的吸着氣,似乎快要窒息了。
“嗯?”
劉曜沉下了臉,帶着詰問的冷聲從鼻腔中不滿的哼出,毫
不掩飾的帶出了殺氣。司馬鄴遲疑片刻,終於慢慢的跪伏了下來,垂下了頭,緊緊閉上眼睛,任由淚水大顆大顆的滴落塵土。
劉曜的血,在胸腔裡反覆涌動,竟至沸騰起來。他竭力從容不迫地翻身,完完全全的踩在司馬鄴羸弱的肩背之上,停留片刻,方纔跳落於地。其實依他的身手,不要說用這種禮儀性遠遠大於實用性的人凳,便是無鞍之馬,他也曾跳蕩迅捷,上下自如。之所以如此,不僅是他鋒芒畢露的霸道性情所致,更是因爲他要在身體及精神上,雙重征服晉朝君臣,不留餘地的徹底征服。
晉朝降臣們大哭起來。眼見皇帝遭到這樣無禮無情的羞辱,很多人無比氣憤難過,覺得心都已支離破碎,哭的不能自持。
御史中丞吉朗從人羣中衝了出來,目不斜視的徑直來到司馬鄴身邊,通紅着眼睛,跪下身子,恭恭敬敬地將司馬鄴攙起,復又對他磕了三個頭,嘶喘着小聲道:“……陛下!晉祚既亡,臣心便死,更不忍猝視陛下如此遭遇。陛下且保重龍體,恕臣不能再隨侍左右了……”
說着話,他轉過頭,雙目如釘刺向劉曜,戟指大罵道:“夷狄禽獸!汝這般凌辱踐踏天子,將來寧有葬身之地乎?天道好還,汝終究必有惡報,我且在陰司裡看着你如何死!”
劉曜大怒,正要喝令左右將其拿下斬首,卻見吉朗奮起步伐,猛地朝着粗大厚重的廊柱衝去,砰然一聲悶響,吉朗將腦殼生生撞碎,血濺五步當場殞命。
司馬鄴搶步上前,哪裡還來得及,當即蹲下身來,撫屍淚如雨下,悲泣的猶如寒風中顫抖的落葉。在場的所有晉臣,也始料不及吉朗竟會如此,下意識想動,又顧忌劉曜當面,故而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俱都抱着頭放聲大哭。
劉曜雖然發怒,倒也敬佩吉朗寧爲玉碎不爲瓦全的氣節。當下吩咐將屍首拖下去妥善安葬。一面緩了緩情緒,又將司馬鄴喚道面前來道:“我大漢君臨萬邦,澤被四海。卿既降我大漢,此後便就是一殿之臣,皇帝陛下及孤王,也不會無端刁難。”
說着,他從恍惚不知所措的司馬鄴手中,接過了玉璧,又指着地上那副棺材道:“國之玉璧,孤王便收下。孤王沒有加害你的意思,所以這個不祥之物,留之無用,便燒了吧!”
司馬鄴魂不守舍,只是機械的點着頭。周圍風捲殘葉,悲聲四起,他已似乎不聞不問。雙眼早已哭得紅腫難以視物,心碎的如同一團稀泥。透過朦朧淚眼,他發現,遠方的天際,似乎變得更加低沉陰鬱,連先前微微的慘淡日光,也隱入雲中不見了。
公元316年,西晉建興四年十一月十一日,匈奴漢國大軍徹底攻陷長安內外城。秦州刺史高嶽在堅守長安近百日後,因寡不敵衆,無奈引殘部敗退西去。皇帝司馬鄴率朝廷文武百官肉袒出降,西晉至此宣告滅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