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邽南城門處,值守士兵,忙不迭地將精疲力竭地正席地而睡的一千五百名守卒,全部都叫醒了過來。城中心處,隱約可見火光升騰,各種嘶叫聲也隱隱約約在寒冷的空氣中傳來。但這還不是值守士兵將所有人都喚起的唯一原因,因爲城中的異動,城下圍城的秦軍,竟然從休息中迅速甦醒過來,並隨即做出了反應,不多時,便擺出了嚴陣以待的攻擊態勢。
內憂外困的雙重壓力,讓城頭上雙眼發紫的守卒們不自覺的擠在一處。正在不知所措的時候,城中方向,亂哄哄的奔過來十幾道身影,隔着老遠就開始聲嘶力竭的叫喚起來。
“快!快回王府支援!大王受了重傷!”
“再不過去就晚了!大王被賊子偷襲,受了重傷,撐不住了,速去支援!”
“城上的弟兄們快去王府!快去王府!……”
這一聲聲高低不平的淒厲叫喚,叫得人心中發毛,猶如鼓點急敲,越來越打顫。值守的頭領,乃是個牙門將軍,本自驚疑難耐,眼見對方統共不過十來個人,於是好歹先鎮定下來,一面叫兵卒們高度戒備,一面親自下了城樓來,慌忙喝問道:“什麼人!出了什麼……”
他還沒說完,奔過來的爲首之人,瞪着一雙小眼,急急打斷道:“王府遇襲!敵人不明,情況緊急,佟校尉讓我等速來求援,將軍趕快多帶兄弟們過去殺敵,王爺已經傷重不支了!”
那牙門將,聽了這話,心中立時狂跳起來。他見對方這爲首之人,說話之間連連跺腳,滿面焦急神色,又連稱是奉了王府親兵佟校尉的指派,於是再顧不得許多,又抱着萬一南陽王身死,城中多半就要大亂起來,屆時沒有人會管他們,還是抓緊先一步趕往王府,見機而動纔好。
牙門將一拱手,轉身招呼了七百人,疾速而去,片刻便消失在了遠處。那剩餘留守的八百人,正在各自發惴的時候,猛聽一聲唿哨,昏暗中,突然不知從哪裡冒出了許多人來,俱是舞着明晃晃的兵刃,在那小眼之人的帶領下,狂吼着直接奔着門洞處殺去,恍惚間就像一羣從陰間闖出來的惡鬼相似。
原來祁復延眼見突襲南陽王府,已失去了應有的價值,但部下又已全部召集出來,士氣人心好容易鼓舞起來,若是就地解散回去再等時機,實在是下下之策。於是祁復延索性當機立斷,將突襲的目標還是改回攻打城門,殺散守卒,將城外大軍放進來。他便假託王府佟校尉的屬下,來南門處大喊大叫擾亂軍心,再以事態緊急爲由將那守將催促走,接着便率領隱蔽的部衆暴起,想搶在對方醒悟過來之前,打個時間差。
變亂太過突然,很多守卒還沒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人頭已被砍落在地,門洞處的守卒,不到片刻便被殺光,等城樓上的守卒慌亂的衝下來,祁復延已率衆衝到了城門後。
兵刃聲夾着嘈雜叫罵聲,卻被突然響起的轟隆隆的聲響所掩蓋。厚重無比的城門,緩慢但堅決的由內而外的開啓,露出了黑蜮蜮的通道。城外早已嚴神戒備的秦軍發一聲喊,立時便蜂擁而入。刀光劍影過處,鮮血狂濺,人頭拋飛,各種呼喊聲不絕於耳。在秦軍長期全力圍攻仍能堅持到現在的上邽城,司馬保根基之所、象徵着王權所在的上邽城,終於在內應外合之下,就此淪陷。
長安城。
熊熊戰火升起的濃煙,滾滾着瀰漫了整座城樓。那風中瑟縮抖動難以辨認的“晉”字大旗,已然千瘡百孔,殘破襤褸,似乎隨時就會墜落。城樓之上,四處皆是死屍伏臥,污血遍地,有些竟已凝結成了暗紫色的血塊,望之可怖,卻早就無人來清理。還能站起的人,無不是滿面黑灰,只露着兩隻疲憊驚懼的眼,一眨不眨朝下盯視。濃濃的血腥味與焦煙氣相互夾雜着,充斥在空氣中刺鼻難聞,有如黑雲一般壓在城頭之上。
戰爭,卻依然持續。
粗野的嘶喊甚至慘叫,動人心絃。城下匈奴軍兵卒狂暴的身影,如驚濤駭浪般層層疊疊撞來,似乎永遠不會終止。他們口中,發出了震動天地的嗥叫,這種嚎聲,互相傳染,互相應和,彷彿這支大軍,都已化作爲嗜血的獸人軍團。空中箭矢往來疾飛,拖着尾聲的箭雨,如蝗蟲過境般紛紛劃破長空,城上城下,無數的兵士如雨打蕉葉,瞬間便失去生命。
劉曜下了死令,志在必得。尤其是在他親手斬殺了攻城不利或是半途逃歸的八名將校之後,匈奴大軍如同發了狂,用無數活生生的性命,硬生生來破壞、撞擊、咬噬長安城,在喪失了兩萬餘人的兵力之後,匈奴人用毫不畏死的嗜血蠻勁,更將長安打了個千瘡百孔。
被五萬餘匈奴大軍四面包圍,層層環攻之下,城中早就喪失了出城逆戰的各種機會,連夜間垂城而出襲擾亂敵軍營帳的勇氣也已失去。一味被動的防守下,長安如同一隻緊緊蜷縮起身子的刺蝟,那自恃能退敵的滿身尖刺,已被敵人很有耐心根根拔起,如今,再無防禦能力的軀幹,就要暴露無遺了。
眼下,城中糧食緊缺、兵力匱乏,物資短少,最關鍵是在極其殘酷的環境中,人心也發生變化,慢慢開始崩塌。
高嶽衣不解甲,在城樓上往來指揮。從三日前開始,匈奴軍的攻勢一茬猛過一茬,好幾次險些招架不住。高
嶽奉皇帝令,暫領衛將軍之號,充任前敵總指揮,帶了王該及樊勝二名得力副手,日夜堅守在城牆上,率部拼死抵抗,他親手格斃的敵兵,已不下兩百餘人。
但高嶽焦慮的發現,敵兵殺死了一個,便上來了一雙;殺死了一雙,又衝上來四個,總之彷彿是無窮無盡,便殺到手軟也於事無補。城下的攻城車、雲梯、投石車、耬車等等,好容易破壞了一具,跟着便又有新的被拉上來,繼續着凌厲無比的攻擊,實在讓人防不勝防,筋疲力盡。
半個時辰前,匈奴大軍方纔暫停了通宵達旦以來的攻擊,略作休整,城上還沒喘口氣,淒厲的牛角衝鋒聲又開始震盪在硝煙瀰漫的空中,匈奴兵開始緩慢但堅決開始擺起陣勢,粗野的嘶吼聲,也如狼嗥般重複響起,讓人緊繃的神經幾乎要就此斷裂。
多時高強度的攻防戰,高嶽已是形容憔悴,濃密的鬍鬚也蓄了起來,又愈發襯得消瘦。他本倚着城牆,箕腿而坐,將頭往後靠着,正自閉目休息。聽得城下又有異動,當即霍然起身,滿面煙黑之下,一雙虎目依然炯炯發亮。他掣槍在手,正要招呼樊勝王該,卻從城下傳來了聲聲叫喚。
“高將軍,高將軍!”
卻是三個小黃門,踉踉蹌蹌的從城下奔了上來,來至近前,小聲道:“陛下口諭,高將軍勞苦,朕心不安,吃飽了才能殺敵。故而讓小奴等,給高將軍、樊將軍和王將軍,送來吃食,快快收了,人多了看見也不好。”
說着話,三人左視右顧,俱從懷中摸出來個小布包,忙不迭塞在了高嶽、樊勝和王該的手中。那布包散着酸味,讓高嶽有些錯愕,略略抖開邊角一看,卻是兩塊釀酒用的曲餅,王連和樊勝手中,也是一樣。
高嶽嚥了口乾澀的唾沫,啞聲問道:“此乃何意?”
爲首小黃門忙應道:“今日早上,在太倉中,竟然發現了從前存放的數十塊曲餅。陛下得報後大喜過望,便收集起來,熬煮成粥,分賜了衆位臣工,當廷用了膳。這幾塊,是陛下特地爲留給高將軍等,留了一份。”
他一邊說着,一邊不停偷眼瞄向高嶽手中的曲餅,微微垂下頭來,止不住的咽口水。
高嶽嘆息一聲,不知說什麼好。旁邊樊勝苦笑起來,但他面上的血污早變得幹黑,一笑牽動了痂口,又疼的直抽。
“哎喲……。如今連這曲餅都算是可遇不可求的美味了。呵呵,豈不好笑?想當年在洛陽的時候,我不過是個小小的中軍宿衛郎將,雞鴨魚肉都吃膩歪了。沒想到如今官越做越大,卻要咽這活像是發了餿的曲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