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覽微微一笑,不慌不忙道:“陳都尉此言,鄙人倒不敢苟同。其實人能力有高低,忠義無深淺。男子漢相交,當是情投意合,意氣相契,故此我家主公待人,都是推心置腹,一衆下屬,更是忠心不二。在我隴西,能力很重要,但並不是單純的因爲有沒有本事,而導致會不會受到重視,更重要是人品、心思是否端正。”
苗覽悠悠地吹了吹水碗,喝了幾口,擡起頭來,慢條斯理道:“如鄙人這般手無縛雞之力、又想不出錦囊妙計的,只不過是歷來不曾坑蒙拐騙,卻也蒙我家主公高看一眼,使忝居要職,倒是慚愧的很。”
陳安也輕笑道:“主簿言之有理,在下受教。不過在下姑且揣摩一番高太守的心思,主簿之能不在文,更不在武,而在德。高太守愛用有德之人,也好算一位英明主公。”
苗覽將水碗在面前案几上一方,順勢接過話題來:“都尉既然曉得我家主公不是凡主,不如和我一同歸往隴西,主公對都尉是稱讚有加,見你去必然喜出望外,定會降階相迎,把臂言歡。”
陳安未置可否,卻將隴西的軍政之事,有意無意地都問一遍。苗覽雖是忠厚,卻不是傻子,凡涉及機密諸事,苗覽一概推諉,陳安追問,便含糊應對。聊說一陣,陳安問不到什麼有價值的情報,便抿着嘴自己先停了口。
片刻,陳安突然轉了話題道:“高太守崛起隴西,從一介白身而躍至牧守,其中手段和毅力,實在讓我輩敬佩不已。然則既是朝廷命官,當知上下尊卑。如今既有隴西,又佔陰平,我雖是無名草莽,也曾聽聞南陽王對此不滿,要高太守退出陰平,更驚聞數千王師在陰平遭遇什麼羌人暴亂而盡數遇害,不知此事,高太守打算如何處置?”
苗覽心中咯噔一下,他聽出了陳安話中的非議,也有些警覺陳安作爲局外之人,似乎有站在司馬保一邊的勢頭。陰平一事,他作爲隴西高層,即算沒有親身參與,也是基本有所瞭解,六千晉軍在陰平遇襲,確實是高嶽的安排,而盡數圍殲,也是高嶽下的一道死命令。
但是憑心而問,沒有初一哪來十五,若不是南陽王實在有些咄咄逼人,高嶽也不會痛下殺手。你叫我去幫你辦事,我辛辛苦苦辦成了,事先說好的酬謝沒有了,反過來還要我將好容易掙來的一點資產,平白無故的交出來,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但苗覽再是老實,也不會傻到全部照實直說。他想來想去,有些氣憤憤的開了口。
“這件事,乃是軍政大事,我以主簿之職,未曾參與,不得而知。但鄙人私下以爲,如今神州紛亂,胡人肆虐使陵寢不安宗廟撥遷,黎民困苦輾轉流離,國人無不扼腕嘆息,切齒痛恨。我家主公自任職牧守以來,保境安民,勸課農桑,流民日益歸心來附,皓首黃髫莫不鼓舞歡欣,這是有目共睹的事,並不是我誇口。陰平郡在我主公治理下,正如幼兒之盼父母,實是美談,何以有人無故詰責?”
“此外,實話實講,我家主公崛起,並沒有得到上邽一兵一錢的資助,千辛萬苦得有隴西之後,對南陽王卻是畢恭畢敬,謹守臣節,也沒有一絲的虧負。南陽王卻言而無信,出爾反爾,再三逼迫,始終沒有真心對待,這實在讓人寒心。豈曰天下無道義哉?須知公道自在人心,此事我看無需多言。”
其實陰平之變的來龍去脈,陳安多少也知道些,他對誰對誰錯根本無所謂。他曾設想,若他處在高嶽的位置上,遭遇同樣的處境,他只怕比高嶽還會要採取極端的手段。自保,是人的本能,這一點無可非議。
關鍵陳安內心一直覺得,他不比高嶽差,他缺的只是運氣而已,連高嶽這種本是山野之民的白身,都能混到如今的呼風喚雨,那麼他正經官軍出身,只要有個良好的平臺供他起步,那麼將來的成就,又豈是一個區區的高嶽所能比擬!
所以,接到高嶽言辭懇切的招攬信箋後,陳安的心中複雜難言。一方面他也確實被信中的真情實意所感動,他也相信若是投入高嶽麾下,必定會得到非比尋常的禮遇和信重。但是,又另一個聲音在冷冷地提醒着他,投奔一鎮藩王纔是正經渠道,若是向區區一介太守俯首,實在是有些委屈和辱沒了自己,他的自尊、志向和野心,生生的扼住了對隴西才生出的好感。
陳安面色不改,一字一句道:“苗主簿是誠實之人,口中所言便是心中所想。既如此,我當也以實言相告,前幾日,南陽王作書來招,我因曾是老王爺舊部,有此淵源便就回書答覆應允。既已許人便當守信,高太守擡愛之心,在下便只好忍痛割捨了。”
陳安不說自己主動投靠司馬保,卻說司馬保先來找的他。苗覽本來就暗自有些疑惑這兩家是否已有聯絡,此時聽聞陳安已被司馬保拉攏過去,不由一臉的失望之色,卻忍不住還想爭取一下,“這,這實在是可惜,我家主公實在是一片赤誠之心,上次都尉欲奪我家馬匹之事,主公也再三說絕不計較,只盼與都尉真心結
交,都尉可要再考慮考慮?投我家主公,豈不勝似南陽王,須曉得,我家主公乃是秦州第一猛將也。”
苗覽本來是肺腑之言,卻無意中更觸動了陳安敏感的自尊心。在陳安聽來,什麼絕不計較云云,就好像是高嶽大人大量在寬宥他似的,這有些刺痛了他的心。另外,驍勇之人,格外看重勇名,這秦州第一猛將,是隴西諸人私下對高嶽的公議,哪裡能夠得到陳安的認同?陳安暗自冷笑,一雙三角眼中陡然精光四射,霎時便換了氣勢。
“當初搶馬一事,本就是雙方互不認識,各憑實力。是不是因爲我沒有得手,所以你家便正好示以大度,做個順水人情。可若是真被我搶了馬來,估計就沒有什麼絕不計較,怕是現在已經興師問罪了。可是這樣?”
苗覽千想萬想,真沒想到陳安突然變了口氣,冒出這麼一句很是傷和氣的話來。他愣怔片刻,不由很是忿怒,簡直有一種將主公的熱臉貼在人家冷屁股上的感覺。
“陳都尉,我方始終以誠相待,以禮相交,沒想到都尉卻是如此心胸,以小心之心度君子之腹,豈不令人齒冷?”
苗覽旁邊,那護送的九名衛兵,見氣氛不對,當即便就站起。雖然隨身兵刃在進廳堂前,已被山寨守卒收走,但個個仍是面無懼色,將苗覽緊緊護在中心,怒目掃視。
倉啷聲響,堂內一衆匪兵都拔出兵刃,逼了過來將苗覽等十人包圍住。事態瞬息間便急轉直下,卻是反映出陳安的真實心理。苗覽雖然有些驚懼,卻仍是凜然道:“何以山泉甘甜,人心苦澀。我滿腔誠意遠道來此,這便是都尉待客之道乎?”
陳安端坐上首,片刻纔對部下淡淡道:“苗主簿乃是實誠君子,爾等不可這般無禮,都下去罷。”匪兵們惡狠狠地瞪視一番,才都散去,陳安的聲音又冷冷地擲了過來,“苗主簿,如今我已奉南陽王爲主,主簿言行之間,再不可失了恭敬,否則我很是爲難。”
事已至此,還有什麼好說。苗覽也沉下臉來,略一拱手道:“既然都尉心意已決,並不將我隴西放在眼中,那麼鄙人便請告辭,都尉好自爲之。”
“送客!”
苗覽掉頭自去。沒走兩步,卻聽陳安在身後又叫住了他,“苗主簿,請代爲轉告高太守,既然自稱秦州第一,那麼將來若是在戰場相逢,請他務必全力以赴,千萬不要讓我失望。”苗覽驚覺回首,陳安那一雙三角眼裡,彷彿有深沉的烏雲掠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