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立言的別墅還沒來得及辦婚禮,先搭了靈棚。
池小荷的巨幅遺照掛在靈堂正中,靈堂兩側則懸掛着寧立言親筆書寫的輓聯:愁思千縷朵朵梨花含血淚,離情萬種聲聲哀樂悼芳魂。
遺像四周堆滿摺紙鮮花,上百個幫會弟子披麻戴孝如同孝子賢孫,僧道唸經聲伴隨着樂器聲與哭聲,充斥在靈堂之內。
對於英國人來說,其實並不支持大操大辦中式葬禮,尤其出入葬禮現場的又有大批幫會成員,更是犯了英國人的忌諱。可是這場葬禮的主辦人乃是寧立言,再考慮到他現在隨時處於爆發邊緣,英國人也只好睜一眼閉一眼,裝作一切不知情。羅伊特意跑過來假裝瘋魔地訓斥了一番,和寧立言打了一架,趁着動手的機會把英國人的底線透露出來:不許在英租界製造暴力事件,也儘量不要刺激日本人的情緒,其他一切隨意。
如今英國人嘴上硬氣,實際對日本人已經頗有些忌憚。隨着歐洲局勢一天比一天緊張,英國盡全力維持歐洲和平尚且力不從心,更不可能對亞洲實施有效的制約。只能寄希望於讓步妥協,給自己爭取些時間。
作爲殖民地官員,伯納德只想着發財,自然不希望寧立言和日本人起衝突。但是他也知道,自己根本約束不住這位中國部下,只能繼續發揮英國人眼下的外交術精髓:妥協。
爲了保證租界安全,以及天津方面局勢不惡化,寧立言的一些小小出格他都不會追究。只要寧立言別讓天津城陷入一片腥風血雨,在家裡想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
羅伊的看法倒是和自己上司不同,傳達口信之後立刻找補了一句:“你要想對日本人動手,我能幫你想想辦法。美國兵營那邊我有條路子,那幫大老美頂靠不住,這還沒怎麼樣呢,他們就憋着撤兵。軍官想要趁亂裹亂弄筆橫財,只要肯出錢,就能買到些美國造的傢伙。重武器自然沒戲,弄幾挺輕機槍或是搞些美國手雷出來還不成問題。”
不過來弔唁的客人倒也不是都如同羅伊這般好戰,也有些和平使者,眼下外面哭聲一片,幾十個職業哭喪人在外面帶動氣氛,二樓會客室內,陸明華正苦口婆心地安撫着寧立言的情緒。
“池小姐何許人也我其實一無所知,至於池墨軒……乃是政府嚴令懲辦的要犯,如果我如今仍舊在軍中,肯定拔出手槍,讓其血濺五步!不過咱們終究是成年人,做事不能憑一時之氣,還是得考慮周詳。你和池小姐的事夢寒也對我說了,真是個可憐的姑娘,又因你而死,立言心裡肯定滿懷憤恨。可是再怎麼恨,也不能做糊塗事,尤其不能以卵擊石。跟日本人硬拼不是個辦法,你就算不爲自己考慮,也得爲夢寒考慮。她那麼愛你,你忍心讓她難過麼?”
見寧立言不說話,陸明華繼續說道:“其實報仇的方法有很多,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乃是粗人莽漢的手段。立言乃是個體面人,不該用這種下等人的方法。與其動用子彈,不如動用銀彈。就像是這個儲備券,如果能成功摧毀它,那麼死的就不是一個兩個日本人。不知道多少日本人要傾家蕩產。我當初跟着陳司令轉戰天下時,認爲天下威力最大的就是炮彈。可是當我進入財政部工作之後,才知道銀彈的威力遠不是炮彈所能頡頏。立言想要報仇,理應選擇最強也最有力的武器,你認爲然否?”
寧立言想着棺材裡那個面目全非的女性屍體,心裡說不上什麼感覺。宮島東珍天知道從哪弄來那麼具死屍,身高體態和池小荷確實八分相似。換上衣服毀了面容,神仙也難以分辨。這個女人是好是壞是否死有餘辜自己一無所知,最後歸咎於這個該死的世道不給人太多慈悲。
有這層因素在,雖然池小荷現在唐珞伊家裡秘密養傷,他還是能做出悲傷模樣,不至於露出破綻。對於陸明華的建議他未置可否,只是深吸了兩口煙:“銀彈威力大,但是代價也很高,要用的本錢不是個小數。”
“我來就是說這個。”陸明華面上帶笑:“我這次來除了找夢寒,也是有公事在身,只是之前沒來得及跟你細說。我這次來乃是奉政府命令,把中、交兩行金庫裡積存的六千萬銀元,轉送入匯豐銀行。這件事乃是政府的命令,我也無法拒絕。不過立言是個明白人,又是大戶人家出身,明白裡面的機關。這筆錢只要最終能進入匯豐銀行金庫就行,至於早幾天還是晚幾天,都在我控制之中。立言如果需要,我可以先把錢借給你用,也不用你付利息。只要你到時候把錢還給我,讓我交待公事就可以了。”
“陸叔叔之前還對我喊打喊殺,怎麼現在態度來了個大轉彎?”
陸明華一聲長嘆:“立言也是當父親的人了,應該明白做父母的苦處。我雖然不是夢寒的親生父親,可是在我眼裡,她就是我的女兒。誰的父親看到女兒給人做外室心裡都不會高興,如果陳司令在場,只會比我更激動。可是兒大不由爺,可憐天下父母心,做父母的又如何鬥得過兒女?既然夢寒死心塌地跟着你,我也只好隨她心意,儘量爲她爭取幸福。再說對付日本人,也是爲國爲民出力,我身爲政府人員,提供幫助也是理所當然。我的承諾依舊有效,事成之後我負責給立言安排退路。”
“多謝陸叔叔。這件事我自己有分寸,這個仇我要報,至於用什麼方式我還沒想好。但不管如何,都不會讓日本人舒服!”
就在此時書房裡的鈴鐺忽然叮噹作響,寧立言皺眉起身,此時房門處已經傳來敲門聲,開門看去卻是老謝站在門口對寧立言道:“東家,內藤先生前來弔唁。”
內藤義雄老態龍鍾,行走頗有些不方便,再加上他年歲遠比池小荷爲大,也不必守着人三鬼四的規矩鞠躬,只是上了柱香,就被寧立言迎進書房。
陸明華這時候自然已經避開了,內藤看了一眼寧立言,點點頭:“我還以爲你一見面就得把我轟出去。看來你比我想象的理智,證明我沒看錯人。”
“我知道這事跟你老沒什麼關係,冤有頭債有主,我不會把這筆債記在無辜頭上。如果是甘粕正彥來,他這時候已經躺在地上了。”
“如果你這樣想,我只能遺憾的通知,你沒有這個機會了。在我離開日租界之前,已經接到東京方面的電報,甘粕正彥另有任命,馬上要離開天津。聽說是要把他調去關外,管理電影工廠。你是知道的,帝國的滿映始終在虧損,帝國決定更換個管理者,按照本地的說法,這也算換人如換刀。期待甘粕君能夠讓滿映扭虧爲盈,拍出幾部像樣的片子來挽回顏面。不過我們都知道這不容易,尤其是在現階段,這工作尤其艱難。這份命令很急,這個時候他應該在前往北平的路上。那邊有軍用飛機在等他。”
這就是對自己的示好?寧立言冷笑了一聲,心中只覺得好笑。宮島始終沒弄明白的一點就在於她不是日本人,而且甘粕的行爲符合日本政府現階段的需求。他那種暴戾乃至有些無腦的行爲,和時下日本整體環境非常貼合,日本國民正陷入一種躁動之中,從上到下都希望打仗,認爲對別國發動戰爭能改善自己生活。在這種混賬思想指導下,理性和思考都註定不受歡迎,那次失敗的兵變只是冰山一角,並不能改變日本整體的輿論環境。
在這種情況下,不管是真也好是假也好,凡是想要出頭的日本人都會表現得一個比一個激進,一個比一個混蛋。講道理講策略的人,註定沒有好下場。甘粕這種混不論的作風,纔是日本政府以及老百姓所需要的。
是以不管他惹出什麼禍患都不會受到重罰,從肥缺調動到一個賠錢的衙門,已經是最大程度的懲罰。畢竟在日本人眼裡,池小荷的性命根本就算不上一件事,這個處理說不定還會被認爲過於嚴重。如果不是寧立言的態度讓日本商人擔心日租界秩序以及宮島這幾天四處發電報告狀,恐怕連這種處理都不會有。
就連他的離開方式也是特意安排,不坐火車就是爲了避開青幫的門人,寧立言本事再大,也不可能在日本軍用飛機上把人弄死。陸軍出動飛機送一個人,也是一種表態。軍隊站在甘粕那邊。
內藤嘆了口氣:“我知道你對這個結果不滿意。可是你也要想想,你這邊只死了一個人,甘粕死了八個人。你這邊死的只是個女人,在帝國的眼裡這個女人更像是交際花,而甘粕死掉的是曾爲帝國服役並且立有戰功的士兵。能有這個結果,已經很不容易。說實話老夫也在裡面沒少爲你說話,否則這個結果也不容易得到。當然,我沒有爲甘粕說話的意思。事實上我比你更想殺掉他,不過我們是紳士,就算殺人也不必非得自己動手。我已經給東京負責文化的朋友拍了電報,他會對滿映出品的電影特別關照。你要相信文化審查官的能力,他們足以殺死任何一個作家或是電影人自己還手不沾血。總之請你放心,甘粕既然敢幹出謀殺這種事,我就不會讓他有好日子過。這不光是爲你出頭,也是維護我們這個圈子的規矩。”
寧立言一擺手:“不必說這麼多了,你擔心什麼我清楚,我也把話說的很明白。冤有頭債有主,甘粕既然跑了,我也不會遷怒於他人。讓那幫買賣人把心放肚子裡,我不會拿他們撒氣。”
“這就好。”內藤點點頭,“既然你沒有失去理智,我們就能談下一個問題。我們的工作可以進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