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從善那點家業我還看不到眼裡。我是個財主不是地主,對他的土地毫無興趣。他手上那些現金,對咱們的事業來說,只能算是九牛一毛,不值得我出手對付。我在乎的不是那點家產,更不是爲了虛名,而是爲了咱的大事。冀東最大的進項就是煙土,把這門生意控制在咱們手裡,才能保證計劃順利完成。爲了實現這個目標,袁彰武必須得死。高從善和袁彰武牽扯到一起,只能怪他自己命不好。”
“你不用拿好話糊弄我,我也不會上你的當。你想要做大事,就該愛惜自己的性命,拿着槍跑到鄉下去行俠仗義,這是個好漢而不是一個做大事的梟雄。。以爲有宮島給你撐腰就能爲所欲爲了?我告訴你,還差得遠呢!若不是老夫,你現在怕是沒機會坐在這裡陪我喝茶。”
白鯨咖啡館內,寧立言在三樓客房內陪着內藤說閒話。兩人面前放的不是咖啡,而是一壺滾開茶湯。
內藤一邊說話一邊按着茶道的規矩封壺、分壺、奉茶,動作規範且嫺熟,沒有半點瑕疵。再配上他那身繡有家紋的和服,表現得像個傳統守舊的日本老漢,與之前努力營造的“中國通”、“精神天津人”形象大相徑庭。
在他胸前彆着那枚象徵白鯨創始人身份的鑽石胸針,於燈光下反射光芒。以他的身份和知名度,不需要佩戴任何飾品,咖啡館也沒人敢對他不敬。把這個故意戴出來,顯然是爲了增加儀式感,也證明這次他召集的聚會意義非凡。
在咖啡館建立之初,賦予了九位元老一項特權,就是可以召開聚會。聚會的參加人員由召集人決定,被邀請者必須參加。
如果有人沒能按時參加聚會,除非有足以服衆的理由,否則會員身份自動解除,必須在規定時間內交還胸針退出組織。拒不交還者,白鯨將派人上門索要信物,那種結果沒人願意承受。
這項召集聚會的權力也不能濫用,如果召集人沒事隨便召集聚會,就會失去在組織裡的威信,很快就會被取代或者放逐。因此這項權力規定之後使用的次數不多,但每一次聚會之後都有驚天動地的大事發生。
如今九位元老只剩內藤一人,他召集了聚會又點名要寧立言和喬雪參加,他們也無法拒絕。
聚會的時間還沒到,喬雪在樓下陪着露絲雅,寧立言則被他叫到自己臨時休息室內。他這樣做的目的顯然不是閒話家常,更不是讓寧立言見識一下什麼纔是正宗日本茶道,而是示威,向露絲雅示威。
自從露絲雅與寧立言以及喬雪結成私人聯盟,對於咖啡館的掌控力便日漸提高。又靠着幾筆情報買賣發了大財,已經成爲本地情報市場上一方諸侯,足以和各位前輩分庭抗禮不分高下。
間諜這個營生並不講究尊老敬賢,錢財、勢力都比年齡或是資望有用。如今來本地交易的間諜越來越認可露絲雅,對於內藤的敬意大不如前。這位白鯨創始人發現這頭巨獸似乎有失控跡象,自然要有所舉動。
在寧立言看來這種行爲毫無意義,這個世界上沒人能有效管理一羣情報販子,內藤強行要當他們的頭領純屬自討苦吃。可是眼下又不好得罪他,只好陪着他品茶閒聊,聽他像個長輩一樣訓斥着自己。
這也是老特務的手段。表面看上去是罵人,實際卻是故意賣好,拉近彼此之間的距離。讓寧立言把自己當成個愛絮叨但是關懷晚輩的老祖父,自然也就會和自己親近,疏遠露絲雅。
寧立言笑了笑,“爲了個袁彰武就要殺我?他對大日本帝國已經重要到這個地步了?”
“他是土肥原在天津幫會裡佈置的重要棋子,身上擔負着重任。甘粕的日本青幫眼下還只是個架子,不能充分發揮作用,很多事情需要他去做,你殺了他就等於挖了土肥原的耳目,更是打了甘粕正彥的臉。甘粕不是一個能容人的角色,你壞了他的大事,他還能饒了你?”
“爲了幾十個女人,就謀殺一個英租界警務處副處長?”
“甘粕的野心很大,他成立日本青幫,就是爲了控制本地幫派。謀殺一個警務處高官外加本地幫會龍頭,顯然是個立威的好手段。至於後果如何,他根本不會考慮。別忘了,他是陸軍出身,那幫人的行事手段你難道心裡沒數?海光寺的陸軍等不到女人,也窩了一肚子火。一羣憤怒的陸軍就像是發瘋的野獸,什麼事情都幹得出來。”
內藤停頓片刻,“你最大的錯誤是讓西北軍捲入其中,這絕對是個敗筆。帝國早知道你和西北軍私下貿易,本就對此非常不滿,如今這件事更是雪上加霜。如果說那些生意還可以用經濟利益來解釋,這次的事就不得不讓人懷疑你的立場。你現在是茂川公館的情報人員,一旦被認定叛變,自然就要遭受制裁。帝國的軍法從來不留情面。”
“我也想和皇軍合作,問題是皇軍不想和我合作,我有什麼辦法?他們只想把女人弄進兵營享受,而不是送她們回家。本地人活的是一張臉,我要是眼睜睜看着他們把這些女人弄走,也就沒臉在街面上混,不管是江湖飯還是衙門口的飯都沒法吃。對帝國來說,一個失去體面的江湖人就失去了價值,也不可能和我合作。我不找二十九軍又能找誰?我和他們不過是僱傭關係,用前後兩萬大洋換他們出兵,以你們的手眼,這些事應該不難調查。”
“話雖如此,但總是個把柄,要是有人鐵了心的動你,這就是個藉口。尤其對那幫軍人而言,有個藉口就足夠了。他們又哪懂得這許多道理,又怎麼知道何爲妥協?”
“那老爺子又是怎麼勸住的他們?”
“好在你運氣不錯,找到了那些儲備券。我通過自己的關係,把這件事捅到了上層。帝國的經濟戰略乃是當前最重要的工作,任何試圖破壞這一工作的行爲都會被視爲與大日本帝國爲敵,所以袁彰武的死也就不了了之。”
“只怕原因沒這麼簡單吧?那些儲備券可不是假貨,只不過這些票子不該成批量出現在華北。能把它們拿出來的,肯定也是皇軍。如果一查到底,只怕還要多砍幾顆腦袋下來,所以袁彰武就算是死得其所,用他一個腦袋保住了好幾個人的腦袋,更保住了幾位大太君的前程,這是他的榮幸纔對。”
內藤也笑了:“看破不說破,這個道理你也明白,就沒必要把窗戶紙捅破了。”
“捅破不捅破不由我決定。從市場上有人私下發賣儲備券開始,我就派人調查,也知道這事和袁彰武有關係。我動手的底氣也在於此,如果那些陸軍敢對我不利,我就把儲備券的事捅到報紙上,到時候大家同歸於盡。”
“你怎麼知道高家肯定有儲備券?”
“高家沒有我手裡也有,黑市上用法幣、銀元換儲備券的,可不只是老百姓。”寧立言冷笑一聲:“我手裡那批非法儲備券,隨時都可能出現在戰利品名目裡。論起手段經驗我不敢和老前輩相比,可我也不是隻會胡打亂衝的莽漢,該有的壞心眼我一點也不少。”
內藤不怒反笑,看寧立言的目光裡反倒是多了幾分讚許之意。
“說得不錯,害人之心未必不可有,防人之心永遠不可無。能這麼想證明你始終不是個戰士,也就是說老夫沒有選錯合作對象,這非常好。如果你只是想要行俠仗義,卻不顧及自己的性命,那我只能換人。”
“大家都一樣,要是老爺子不肯出面替我周旋,我也不敢跟您合作這殺頭的買賣。”寧立言也笑了幾聲,把杯中茶湯喝下去。“百十個女人可比不上幾百萬乃至上千萬的鉅款,咱們謀的乃是大財,害的也不止一條人命。要是老爺子不肯爲我遮掩,這買賣我就不幹了。”
“車子已經啓動,現在想要停下來,不嫌太遲了?”內藤陰測測地一笑:“別忘了,在你的謀算之下,儲備券很可能戰勝法幣,讓國民政府大出血。你現在如果不幹,就成了名副其實的漢奸,是你們這個國家民族的罪人。現在是你求着我,不是我求着你了。年輕人,要學會審時度勢,這也是遊戲規則的一部分。當然,現在這個世道,不懂規則的人不止你一個。我今天召開集會的目的,就是讓他們重新重視規則。至於你……只要你學會遵守規則審時度勢,我保證你會受益,而且回報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