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小荷愣了片刻,眼神裡帶着迷惘。顯然,她已經習慣了只想要佔她便宜或是等價交換的男人。大家明碼實價各取所需,爲她提供幫助代價就是得到她的身體。不管對方的身份地位如何開場,最終都會繞到這個結果。曾經引以爲傲的魅力,反倒是成了最大的詛咒。
從一開始的屈辱、痛苦到現在的無動於衷,她的心早已經枯萎,於皮囊也不再看重。如果寧立言要她用身體做代價交換什麼,她反倒是更容易接受,如今明言不要她,又主動提出幫忙人,就讓她有些摸不清頭腦。
過了一會,她忽然問道:“你……是不是嫌我髒?所以纔不肯碰我?”
“寧某對天發誓,如有此心,五雷誅滅!”寧立言正色說道:“池小姐雖然命運坎坷,但是歸根到底是你想要爲國家做事,否則也不用和復興社打交道,自然也就不會受害。其實你很清楚,你想要反水是很容易的事。你和復興社那點關係算不了什麼,比你牽扯更深,位置更重要的人說落水就落水,也不見日本人對他們怎樣。你遭受了那麼多苦難,依舊不改愛國之心,從不曾想過叛變投敵,單是這份氣節就讓寧某佩服得五體投地。如果說嫌棄,倒是池小姐應該嫌棄我纔對。說到底我不過是本地一草莽,論功勞論胸襟,都不能和你相提並論。再說我是什麼人池小姐很清楚,說好聽是本地大亨,難聽話就是個幫會頭目,又有什麼資格看不起別人?我是真心想要幫你,不想讓你再受傷害。在我心目中,你永遠是那個純潔的姑娘,就像當初我們初見時一樣。我不想破壞這份純潔,就像我珍惜我們的友誼一樣。”
兩人都沒有說話,彼此互相盯住對方的眼睛,寧立言知道,池小荷被自己信任的上司暗算,又周旋在一干衣冠禽獸之中,早已經變得敏感多疑。自己稍稍有一點異常都會讓她認爲自己在耍詐。因此身形和表情都保持不變,與她牢牢對視。
時間一點點流逝,池小荷的眼中漸漸有淚水流出。她的手捂住嘴巴,拼命抑制住哭聲,另一隻手則緊緊按着胸口。
她感覺唐珞伊可能誤診了。剛纔明明說自己只是氣血虛弱並沒提到心臟有問題,可是現在自己的心是那麼的疼,錐心之痛的折磨,讓自己頭暈眼花兩耳轟鳴,難以自制。
本以爲自己的心已經枯死再無感覺,此時才知,所謂的沒有感覺只不過是自我麻醉。如今麻藥的力道過去,那些痛苦一起發作,讓自己痛不欲生。
“爲……爲什麼?爲什麼要對我這樣?你說過的,我們不是朋友,甚至可以算是對頭。你何必對我這麼好?上次的事就差點害你被人懷疑,你難道還想再被人懷疑一次!”
池小荷趴在寧立言耳邊,用細不可聞的聲音咆哮着。寧立言緊緊抱着她,在她耳邊輕聲安撫:“你不需要考慮這些,我既然敢向你承諾就有足夠的把握。把覺生帶來天津,我安排你們離開。不去南方,去外國。我送你們到海外去,澳門怎麼樣?再不然就是瑞士。我可以送你們一筆錢,足夠你們生活。不管是殷汝耕、日本人還是復興社,都不會爲了你們兩個費那麼大力氣去外國找人。到了那邊你們保證可以過安生日子。現在回頭還來得及,別再這條絕路上繼續走下去了。”
寧立言的手輕輕撫着池小荷的頭髮,兩人肌膚相親,卻沒有半點男女之情。這個女子的不幸經歷讓寧立言忍不住想起自己的前世,雖然男女有別,自己不曾遭遇對方的種種不幸。但從更高的層面俯瞰,自己又何嘗不是任人擺佈,無法主宰命運。乃至一些與自己道德良知相牴觸的行爲也因爲軍令的緣故必須做,殺手與娼妓相比又有什麼區別?
忽略性別、身份以及立場,兩人都算是這個社會的邊緣羣體。亂世之中看似風光,一旦天下太平,都很難有好下場。這種身份立場的一致,讓兩人心靈的距離陡然縮短,之前大家只能算是舊識此時卻可算作知己。
彼此之間明明緊緊相擁,心中卻又平靜如水,再無其他念頭,只想給對方一些安慰也從對方身上獲取力量。寧立言另當別論,於池小荷而言,這個世界唯一能夠理解她支持她的,便只剩了眼前這個男人。因此她抱得格外用力也格外放心,這個男人不會傷害她也不會覬覦她的身體,對這個男人可以敞開心扉再無隱瞞。
“我回不了頭了。”池小荷說道:“你不嫌棄我,我自己卻沒法接受自己。我每天洗澡,依舊覺得自己很髒。很多事一旦發生就再也回不去。這樣一副骯髒的軀殼對於世界已經沒有了留念,對我來說,死亡或許是一種解脫。你不必勸我,也勸不了我。我只希望你能把覺生送走,他太可憐了。稀裡糊塗加入復興社,隨後就得任人擺佈,就連自己的妻子淪落成娼婦懷了不知誰的孩子他也不敢反抗。他恨我,恨我讓他名聲掃地,可是他又怕我,怕我反水,怕我像殺了那個惡棍一樣殺了他。我從他眼睛裡看到過仇恨乃至怨毒,有時候甚至想,他會不會有一天忍無可忍把我殺了?但是……我失望了。”
“他不敢殺人。”寧立言想着付覺生的樣子,對這個人的爲人秉性大概有了判斷。“他不是個做大事的材料,優柔寡斷膽子小,適合做文章不適合當戰士,把他安排到這種地方本就是最大的敗筆……”
“不許你說他壞話!”池小荷打斷寧立言的話,隨後驚訝地發現,自己這次真的是在撒嬌。雖然自己已經習慣了在各種人懷裡撒嬌,但都是裝出來的甚至是調情手段。只有此時纔是發自內心的反應,彷彿又回到了當初,自己依舊是無憂無慮的大小姐……
可惜,一切都已經無法回頭了。池小荷嘆了口氣,“他是個很優秀的人,只是沒生對時代,也沒有遇到合適的人。我對不起他,如果我不曾愛上他,就不會讓他受這種痛苦。他現在每天買醉,通過酒精麻痹自己,這樣下去他就毀了。只有你可以救他,至少給他一個機會。”
“這事倒也容易。只要他能進天津,我就能把他送走。”
“好。他進天津的事情我來安排,其他交給你。”池小荷並沒客氣,她長出一口氣:“覺生走了,我就沒有牽掛了。”
“別想傻事!你對付不了殷汝耕!他雖然沒有多少本事,但是爲人奸詐,尤其事關自己生死的問題,更是小心謹慎。你只要動殺心,死的就是自己。我的本是有限,可沒法到通州救你。”
池小荷看着寧立言露出個苦笑:“你莫非是神仙?我什麼都沒說,你就知道我要幹什麼?”
“殷汝耕準備搞自治,實際就是叛變。你身爲復興社成員,又能夠接近他,自然會被指派執行制裁任務。我告訴你,這個任務註定失敗!現在復興華北地區負責人是陳恭濤吧?這個人我又不是沒打過交道,他的才具以及掌握的資源都不足以撼動殷汝耕,想要刺殺更是異想天開。我知道你的苦,但是聽我一句話,我們不但要有死的勇氣,更要有活下去的勇氣。活下去,用盡所有本事活下去,至少也要活到日本人滾出中國,證明自己的犧牲有價值。死在殷汝耕那麼個老混蛋手裡,你不覺得冤枉?”
“日本人滾出中國?我們真能看到那天?就憑南京政府的德行,我們真的不會亡國?”
“我可以給你打保票,我們肯定能把東洋鬼子趕走。南京政府靠不住,這天下又不是隻有他一個政府。”
“你這麼說話,莫非是紅帽子?”
“你看我像麼?”
池小荷搖頭:“我們這種人紅帽子不會要的。”
“是啊。可也正因爲如此,他們才能成大事。相信我,這個天下不會一直這樣糜爛下去,保住有用之身,等着有朝一日反敗爲勝。如果那個時候你還是堅持要死,我不會阻止你。復興社給你的命令你就當放屁,不要理會。如果逼急了,你就警告他一下。這幫人是蠟燭脾氣不點不亮,跟他們好好說話反倒會被欺負。我在北平還有些關係,可以給陳恭濤一些顏色。”
池小荷道:“這事我自己可以解決,三哥不必介入。你不讓我行刺,我就聽你的。可是咱們也不能看着殷汝耕搞自治啊。”
“人力難以勝天,如果他鐵了心要搞,我們未必能夠阻止。不過……倒是可以給他找點麻煩。比如冀東儲備銀行。”
池小荷並不認可寧立言的想法:“我這次來天津就是奉了上級命令,把冀東儲備銀行成立的消息透露給你,借你的手除掉金鴻飛,破壞冀東自治計劃。他們擔心引發外交事件不敢在英租界行刺,就想借你的手殺人。三哥勸我保住性命自己也是一樣,你去殺金鴻飛一樣會惹火燒身。”
“我不會去殺金鴻飛,至少不會親自動手。用槍結果一個銀行家,這不是個紳士所爲。我要對付的是冀東銀行以及金鴻飛的民豐銀行,這是正常的商業行爲,誰也說不出我的不是。當然,你也要幫我。”
“爲什麼?”池小荷發現自己越發享受這個男人的懷抱,在此時居然主動調皮。這已經是許久不曾發生過的事了。
“因爲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我寧某人的妹妹,兄長要妹妹做事天經地義,你不能不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