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租界警務處,哈里斯辦公室內。
哈里斯面前攤着一份報紙,臉上看不出喜怒,以頗有些冷漠的聲音向對面的寧立言發問:
“你對前天晚上發生在日租界的兇殺案有什麼看法?日本人似乎非常生氣,他們一口咬定行兇的是藍衣社,並以此向南京政府發難。海光寺的駐軍從昨天就開始實施總動員,今天又離開租界在華界搞軍事演習,連鐵甲車都開出來。日本兵在市府外面架起了機關槍,情況已是千鈞一髮。如果在這座城市爆發戰爭,英租界的秩序也會面臨巨大壓力,譚禮士處長下令,所有警察取消休假二十四小時待命。我們需要每個警員都負擔起自己的責任。你和你手下華捕的職責尤其重要,你明白麼?”
從東興樓回來的次日,寧立言便聽到了胡恩溥與白逾桓的死訊。與前世一樣,胡氏夫妻死在飯店而白逾桓則是死在了振報報社。三人都被人用槍射殺,死法與前世也差不多,惟一的區別是這一世兩人的死亡和自己有密不可分的關係。
寧立言很清楚是誰下的手也知道他們下手的原因。酒井隆自然不喜歡身邊有個耳目,何況兩個人都是新聞工作者,消息遠比普通人靈通。他們究竟掌握了自己多少秘密,又向南次郎彙報多少無從考察。可以確定的是,今後酒井隆在南次郎面前必要謹小慎微不敢有絲毫的違拗。
日本軍中正流行下克上,尤其作戰參謀更是出名的無法無天目無長官。酒井隆身爲參謀長,本來也可以和南次郎別別苗頭。可是短處落在人家手裡,就得低眉順眼乖乖認慫,對這種以惹是生非爲能的人來說,自然難以接受。報復南次郎是不可能的事,剩下的目標自然就是白、胡兩人。
殺南次郎的耳目本來也不是一件小事,酒井隆再怎麼霸道也不敢明目張膽殺掉南次郎耳目。但是小日向之死卻是天賜良機。胡、白兩人都是在南京掛了號的,凱申委員長曾經親自下過“制裁”令。兩人正是因爲生命得不到保障才死心塌地投奔了日本人,這幾年鼓脣弄舌爲日本人做宣傳就越發惹得國府震怒,這時出手制裁完全說得通。
雖說暗殺小日向的時候柳無病並沒有暴露自己藍衣社身份,但是日本人自然猜得出這種行爲是誰的手筆。畢竟眼下中國誰最熱衷於暗殺是衆所周知之事,這幫人殺了小日向之餘順手殺掉胡、白也是順理成章。
藉着兩人的死爲由頭向中國政府發難,爲日本爭取更多利益乃至趁機發動戰爭,這完全符合關東軍的利益。爲了這個利益哪怕是日本人也可以犧牲又何況是漢奸。酒井隆理由充分而且有“大義”爲動機,更有滿鐵公司爲奧援,南次郎不可能找他的麻煩。
日本人的反應和前世差不多,陸軍集體開拔跑到華界去鬧事,逼迫政府給出一個說法。酒井隆跑到市長面前去拍桌子,還拔出戰刀威脅殺人。態度蠻橫如同強盜,完全不是一個外交人員應有的表現。
天津的空氣一下子變得緊張起來,不但華界的百姓不敢上街,就連租界裡也不安生。畢竟所謂租界不過彈丸之地,在兵火面前能否獨善其身誰也沒有把握,譚禮士這一連串命令正是英國人惶恐無助的證明。
各國的大使館、領事館本來就是本國的間諜窩點,伯納德作爲外交官也負擔有蒐集情報分析局勢的職責,可是他的能力顯然和職位不匹配。現在對於中日雙方是否會開戰看不出來,自己又施加不了任何影響。一旦戰爭爆發,戰爭走向自己根本控制不住。
之前天津英、日兩國租界關係緊張,英國人明裡暗裡給日本人下了不知道多少絆子,這種桌子下的較量英國人沒吃虧,可是在武力方面英租界的駐軍加上美國大兵也不是日本人的對手。這些瘋狂的陸軍若是藉機尋仇,大英帝國很可能尊嚴盡失,也就難怪伯納德焦慮。
哈里斯向自己發問則顯然另有原因。這個英國人不是伯納德可比,他手眼通天想必已經知道自己在事發之夜去過日租界,是在敲打自己看自己的選擇。
寧立言心裡百感交集,在事發之後他和喬雪推敲認定這件事表面上行動的是日本陸軍,背後的推手很可能是內藤義雄。從自己給小日向送行開始,這老頭就給自己提供方便,表面看是他要除掉小日向實際則是釣魚之前的預備動作“打窩兒”。
殺了小日向,就有理由除掉胡、白,甚至不用他動手,只要跟酒井隆通話時略略點撥一句,接下來的事就順理成章。於公日本可以從中國政府方面得到更多好處,於私則是絕好的殺人滅口。這兩人一死他們之間有過什麼交易也就無從得知,滿鐵的怒火也就落不到他頭上。
何況這兩個南次郎的耳目內藤也未必滿意,縱然兩人威脅不到他什麼,但是在眼前晃來晃去總是讓人厭煩。這次順手除去,也落個眼前清淨。將來南次郎縱然不滿也是對酒井隆發火,與他內藤無關。
這纔是真正的老派人物手段,殺人於無形手上不沾血。前天晚上他說不定早早就安然入夢,三條人命消失、天津風雲驟變,全都付於南柯一夢。這位看上去老而無用如同老祖父一般的人物,稍一露崢嶸便是這等手筆。
他的思緒又回到面前,哈里斯桌上乃是日租界的報紙。胡、白雖死漢奸仍在,指望暗殺一兩個人就嚇得沒人爲日本服務本就是國府情報系統一廂情願。事實上這兩個人死了,又有更多的漢奸頂上去,眼前這份報紙原本是主打風花雪月的小報這時忽然搖身一變關心起政治,言辭激烈地批判暗殺行爲攻訐南京政府,儼然胡、白重生。
寧立言表情頗爲輕鬆,與現在城市的氛圍顯得格格不入。“若是按我的看法,大家該幹嘛幹嘛,眼下天津打不起來。”
“哦?這倒是個好消息。難道你是個預言家,還是有我所不知道的秘密消息?”哈里斯打了個哈哈。
“我想弄清這個問題不需要巫術,只需要足夠的觀察。”寧立言神態自若:“日本在海光寺駐軍的編制是一個聯隊,實際上不滿編,兵力不足三千人。之前他們接受冀東特別行政公署邀請出兵剿匪,出動兵力超過四分之三。由於土匪的反抗以及逃竄,大部隊被迫停留在河北兜轉作戰並未歸建。眼下日租界傾巢出動,總兵力也不超過一千人,與天津的保安隊相比兵力處於劣勢。海光寺部隊的裝備也算不上精良,其所謂鐵甲車奶乃是日俄戰爭時期從沙俄手中繳獲的戰利品,戰車的考古價值遠遠高於軍事價值,如果拿來打仗並沒有多少用處。如果只考慮本地的中日軍事力量對比,東北軍反倒處於上風。自從九一八事變之後,海光寺日本駐軍就是個餌,擺在那裡一直等着中國軍隊來吞。只要東北軍吞了他們,日本就有理由對華全面入侵。但假如是日軍啓釁在先,中國部隊自衛反抗,餌就失去了意義。”
哈里斯點着頭:“僅僅這些麼?”
“當然不是。日本和中國相比雖然國力超出但是國土面積以及人口都存在差距,日本必須通過連續的勝利摧毀中國武裝的信心,最終達到全面勝利的目的,如果在一座大型城市日軍主動發起進攻結果遭遇慘敗,其影響遠遠不是一場戰鬥勝負那麼簡單。對於信心、士氣乃至軍民意志都會有巨大影響。如果海光寺這支人馬被保安團吞掉,會讓中國軍隊產生信心,認爲日軍也不過如此可以戰勝,那麼接下來中日之間的戰鬥即使日軍還是勝多負少中國軍人也會敢於抵抗。當這種抵抗演化成一種常態,日本所付出的代價將難以估算,這種代價又是他們所償付不起的。”
寧立言腦海裡出現的則是前世的記憶,日軍挾“不可戰勝”之威席捲中原大地,一度令神州百姓升出絕望之感,彷彿面對的真是天下無敵的妖魔。直到平型關一戰日軍折戟沉沙,中國軍民士氣得到鼓舞,敢於和日軍進行長期較量。過程裡不管勝負損失幾何,但是憑藉深厚的底蘊,總可以維持住戰線。
相反,法蘭西這種歐洲老牌強國所受的損失遠不及中國就乖乖舉手投降,其表現差了一天一地。
再者具體到天津當下的局勢,酒井隆乃是主事人,對於開戰的熱衷程度在梅津美治郎之上。可是日本這個國家的特點就是隻問結果不管動機和過程,一個戰敗的軍官是得不到榮譽的,相反可能還要承擔罪責。
酒井隆想要重演九一八,就必須打勝仗。如果在天津吃了大虧,說不定南次郎就連白逾桓的事都要清算,酒井隆的前途也就徹底完蛋。
“按我們中國人的老話這叫麻稈打狼兩頭害怕,最後雙方還是要回到談判桌前。不過對我們來說,這倒是個機會。應該抓住這次機會組織演習,包括接納難民、維護秩序乃至調撥物資安排人道主義救援在內。不過這種演習需要經費,也需要領事出面協調,光憑警務處可不夠。”
哈里斯看着寧立言:“你似乎對中日和平持悲觀態度?”
“我從來不相信狼肯吃素。”
“好吧,這件事我來想辦法。演習……這或許是個好主意。那麼你覺得這次的事件會對天津產生什麼影響?”
“易主。不光是天津,整個河北的行政和軍事體系都會發生變化,日本人會用一切手段脅迫南京政府,南京方面又素來缺乏骨氣,最終必然會屈服。日本一直在向南京政府施壓,把東北軍驅逐出河北,這次差不多就能實現目的。接替他們的應該就是宋哲元的二十九軍。在日本人看來,宋哲元有合作的可能,對南京政府來說,宋哲元又是足以坐鎮一方的諸侯。這個結果彼此都能接受,這次該實現了。”
“看來你真有着做預言家的天賦。”哈里斯一笑:“基於你的天賦和興趣,我這裡有一份兼職給你,不知道你是否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