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立言沒去看那把匕首,只朝尚旭東一擺手。
“我不是三歲的娃娃,你跟我別來這套。咱今天把話說明白,我和寧立德有天大的仇,也不能借外人的手。更不能殺兄奪產,那是犯忤逆的事,要被雷劈的。在英租界有人捅了我的大嫂,那是給我臉上抹黑,我不報仇就沒臉在江湖上混。所以那幾個動手的人,我不能讓他們活着。可我不會爲了寧立德,就把自己性命搭上。我若是接刀,豈不是成了個莽漢?你找我這麼個莽漢入夥豈不是瞎了眼?”
“哈哈……罷了!怪不得內藤前輩誇獎三爺是後起之秀,年輕一輩的才俊,這話說得敞亮!”尚旭東將匕首向靴子裡一放,隨後哈哈笑道:
“三爺說得沒錯,我拉你入夥,就是因爲你跟他們不一樣。論身份,他們不是總長就是師長,人五人六都以爲自己了不起。可是我跟你說句實話,在我眼裡他們任嘛不是!充其量就是一幫混吃混喝的幫閒,壯門面充人頭還行,正經的大事根本不能指望!當初他們在臺上的時侯,被北伐軍打得全軍覆沒丟盔棄甲,現如今指望他們東山再起實現華北自治,純粹是白日做夢!只不過他們是青幫的子弟,自己又有點名氣,給他們個臉面就是。這個天下是咱們的,怎麼說,也是咱們近便。”
他向前湊了兩步:“我跟三爺說過,我的母親是日本人,父親是中國人。要說對兩國的感情不分彼此,硬說誰是祖國,我也說不明白。在我看來,這兩個國家不打仗,就是最大的好事。我是從關外來的,親眼見過那邊的情景,太慘了!”
說到這裡,小日向搖搖頭,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若不是對他的身份早有所知,必然以爲是真情流露。他的語氣低沉,聲音也帶着幾分沙啞。
“小日本就是一羣牲口!尤其那幫當兵的,簡直不是人!我雖然身上有日本血統,卻不會和這等人同流合污。對真人不說假話,我在關外是東北抗日救國軍的總司令,手底下幾萬弟兄,都是馬快槍準的豪傑,殺了無數日本鬼子!當官的、當兵的還有僑民,逮着機會就殺。我恨他們,就像恨我自己的血統一樣。我上輩子不知道造了什麼孽,讓我這輩子成了半個日本人。”
“尚二爺,這是日租界,請你慎言。”寧立言態度不陰不陽,就像是門外的風,讓人血液凝固。
“沒關係,我這普安協會是日本人拿經費,新任的日本憲兵隊隊長池上發一大尉是我的上司,在日本人那,這算情報機構。你們這些簽名的,都是大日本帝國的情報員。憲兵隊不會來查自己人,說嘛都沒關係。”
寧立言裝出一副驚訝的表情,彷彿剛知道普安協會的背景如此深厚。隨後又勸解着:“就算如此,也該多加小心。萬一讓人聽到什麼不該聽的,也是給自己找麻煩。天津衛不比東三省,這的人聰明,卻也格外歹毒,一不留神就要吃苦頭。”
“三爺的提醒我記下了,不過我還是得把心裡話說出來,要不然憋在心裡能把我難受死。”他看看寧立言:
“三爺若是個爲了繼承家業能讓人殺了自己兄長的主,這些話我也不會和你詳談。就是因爲你方纔的態度,我斷定你是個好漢,纔敢跟你交心。日本人讓我成立普安協會,是有自己的打算,這裡面還有對三爺不利的地方。可我既然是總辦,就得按我的想法走,這個協會幹什麼,我說了算!我實話實說,我要用這個地方抗日!”
在日本人的租界裡,花着日本人的經費,從一個日本浪人嘴裡說出抗日二字,着實讓寧立言覺得好笑。可是小日向一副正經八百的模樣,又讓人笑不出來。
這是個天生的演員胚子,怪不得老江湖葛神仙那種人都能着了他的道。寧立言捫心自問,若是自己不曾知道真情,說不定也被他瞞過了。他皺起眉頭:
“尚二爺,你喝多了酒,還是抽多了大煙?要是跟我聊這些,我可就沒法聽下去了。我吃街面求財不賣命,你總說些要連累我丟掉性命的話,我可不敢接茬。”
“三爺這是不信我。也難怪,咱們相處時間有限,光靠紅口白牙很難讓你取信。這樣吧,我可以把實話告訴你。我成立普安協會的目的,就是爲了不讓日本人侵佔平津,你明白了吧?”
他怕寧立言不懂,又繼續解釋着:“自從簽了塘沽協定,長城就是滿洲和華北的邊界。日本兵隨時都能越過長城,佔領天津衛。就憑東北軍那些殘兵敗將,絕對不是東洋人的對手。洋人一樣靠不住,李頓調查團那次就已經很明白了,外國人不會管中國的死活,也管不住日本人的手腳。要想保住天津,就只有一個辦法,別讓日本人動刀兵。”
“日本人最恨的,莫過於赤黨。九一八得時候,日本人藉口之一便是蘇聯。如今他們又說華北是赤黨的天下,東北軍無力剿共。若是讓這個罪名扣實,日本人便會效法九一八,揮軍進關,藉着剿共的名義,佔領華北。到時候東北人遭的難,天津人一樣也少不了。”
寧立言未置可否,只做個旁聽者。
“以當下的力量對比,正面對壘必敗無疑。只能想個緩衝的辦法,找個日本人認可的人,牽頭搞華北自治。說穿了就是個權宜之計,對日本人有個交代,自己這邊也不至於讓老百姓吃虧。最多是出點錢糧,給日本人交點孝敬,咱們自己該怎麼着怎麼着,老百姓就當是多交了幾毛錢的稅,日子不受拖累。不過必須把赤黨滅了,讓日本人找不到進兵的藉口.”
世界上絕沒有這種混賬道理!寧立言心裡罵着,這種強盜邏輯除了日本人絕沒有其他人認同,就衝你這種想法,說自己不是日本人也沒人相信。赤黨堅持抗日就要被消滅,豈不是說殺了岳飛才能保住大宋江山?
但是不得不承認,敵強我弱之時,這種話還是能騙到一些人。不是這幫人缺心眼,而是沒膽量。
大家都是怕死的人,骨子裡就希望日本不要繼續進攻,有一線希望也不想放棄,小日向這種說辭也就有了用武之地。葛月潭那種人絕不缺乏智謀,但是在結束戰爭,早日恢復太平的巨大誘惑面前,同樣保持不住理智。
利令智昏,危險也一樣。
既然大家都是上當的,自己也沒理由特殊。寧立言點着頭,又皺着眉頭:“你這話沒錯,可是能否做到可是不好說。你總不能滿大街去問誰是赤黨,又如何知道殺沒殺乾淨?”
“這事別人做不到,咱們可以做到。咱是幹什麼的?自打前清那時候,天津衛的大事小情,幾時瞞得過青幫耳目?在天津衛,咱們就是城隍爺,不管是神仙還是妖怪,到這都得歸咱管。赤黨不是三頭六臂也不會飛天入地,只要咱撒下人去查,我就不信找不着人。不光是赤黨,那些沒事嚷嚷抗日的,也得給他們點教訓。用嘴嚷嚷的,便給點教訓,若是真想動手的,就搶先結果了他。總之,不能讓日本人找到動手的理由,這是第一要務,這纔是愛國!”
寧立言笑了笑,“聽尚二爺的意思,我就負責辦英租界裡的差事?”
“沒錯!赤黨也好抗日團體也好,絕不敢在華界久留。意租界和日本人有交情,在那也待不住,因此要麼是往英租界跑要麼是往法租界藏。在洋人的地面上動手殺人,只有三爺有這份本事。寧家的小丁,還有我那幾個不成器的手下,不就是這麼讓您從日本人眼皮子底下弄走的?你能弄得了他們,必能收拾赤黨。我也知道,這事於您的名聲有礙,可誰讓咱爲了國家爲了本地父老着想呢?縱然受點委屈,也得忍了。”
好一張利口!
話裡話外,也點出來自己的行事在對方掌握之中,若是不肯依從,自然便會被看出破綻。
寧立言心中罵着祖宗,臉上不動聲色。就在這時,卻聽到外面傳來一個男人粗聲粗氣的呵斥:“站住!幹什麼的?”
果然,一路上自己雖然沒看到人,暗地裡肯定埋伏了警衛。若是自己方纔傻瓜一樣的拿刀,這時候早就橫屍當場了。
寧立言心中琢磨着,卻聽外面傳來付覺生的聲音:“我帶陳小姐參觀一下別墅的酒窖,難道不可以麼?尚先生對我們承諾過,整棟別墅我們可以隨意參觀,酒窖也不例外。”
該死!
寧立言心頭低聲罵了一句。池小荷這個女人怎麼如此沒用,竟然由着付覺生和陳夢寒在眼皮子底下溜走。他見到付覺生那一刻就知道他必然要和陳夢寒密會,不曾想居然來得這麼快。
他沒大度到容忍陳夢寒和付覺生舊情復燃也無動於衷的地步,只是這事總歸得陳夢寒自己拿主意,自己不能代替。現在的問題關鍵不在於三人之間的關係,而在於小日向在此,這地方可不適合老情人敘舊。
小日向不等寧立言發出聲音,一拉他的胳膊,隨後一指那些一人高的酒桶。這酒窖佔地面積不小,又有酒桶作爲隱蔽物,倒是不愁地方藏身。
寧立言只好隨着小日向來到一排酒桶後面蹲下身子,外面的警衛得不到小日向指示,便不再爭執。很快,酒窖的門再次打開,一陣腳步聲響起。
進入酒窖的是兩個人,顯然池小荷不在。腳步聲停在距離寧立言不遠的地方,隨後就響起付覺生的聲音。
這位才子聲音不高,語氣卻格外激動。“夢寒……老天有眼,終於讓我找到你了。當初的事情過錯在我,不管你怎樣,我都不會怪你。現在我已經有能力照顧你,讓你過上穩定的生活。”
“你……你只是想和我說這些麼?”陳夢寒的聲音空靈而不帶感情,彷彿是唱詩班在頌聖。雖然好聽,卻和她平日的語氣聲調大不相同。
“不!當然不是!我有太多的話想說,卻不知道從何說起。你原諒我,我實在太激動了。當我看到你的那一刻,我就沒法保持理智。尤其看到你和那個流氓站在一起,我的心有多痛苦,你明白麼?”
“我知道這不是你的錯,你爲了生活沒有辦法。一定是他強迫你的。沒關係,這些事我們都可以當沒發生過,一切重頭開始。你可以擺脫那個流氓、惡棍、漢奸的脅迫……”
“夠了!”陳夢寒的聲音忽然變得高昂起來:“你……你不能這麼說他。他不是你說的那樣!”
外面沉默了。
寧立言憑直覺感到大事不妙。
陳夢寒能在付覺生面前爲自己說話,確實令自己欣慰,但是時機不對。在日本人眼裡,自己就應該是惡棍、漢奸,否則又怎麼會和他們同流合污?夢寒以爲酒窖裡只有他們兩個人,若是把自己的秘密說出來……
身邊有小日向,做小動作等於不打自招。甚至自己的呼吸都不能亂,以免引起猜忌。惟一能期望的,就是陳夢寒不要亂說話,最好是甩一個耳光然後離開。可是就在這時,陳夢寒開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