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的香氣在室內瀰漫,寧立言的介紹混着鋼琴曲與咖啡香,像一首草原長調,記錄着一場有關生存與殺戮的悲劇。
雖然綁架案的主犯譚青山不怎麼配合審訊,但是那些被捕嘍囉並沒有他的硬骨頭。此時不管華界還是租界,巡捕都是修羅夜叉一般的人物,折磨人的手段層出不窮。
何況事情關係到日本人,動手就越發沒有忌憚,因此口供得到的極快,也極爲詳細。根據這些嘍囉的口供,大致也可以拼湊出這個團伙形成的過程以及在天津殺人害命擄人勒索的罪惡。
譚青山是山東人,在韓復榘手下當過兵,後來因爲部隊欠餉,便逃出來混跡江湖。他身上有武功,爲人腦筋靈活又心狠手辣,平素很少與人動手傷人,但是殺起人來毫不手軟視人命如草芥。
於亂世之中,這等人最是容易出頭,混跡江湖不久便收服了幾個亡命之徒爲其充當爪牙。就是譚家本家的幾個長輩,也都願意聽他指揮。
有了鄉黨做爲骨幹心腹,他的膽子就更大。在山東很做了些案子,也積累了一筆財富。半年前來天津一是避風頭,二是爲了發更大的財。這座水陸碼頭的大城市在他看來,就是一座金礦,就等着他來挖掘。
眼下天津城內難民衆多,有從東北進關避戰亂的,也有從河南、河北跑來逃荒的。其中大部分人找不到工作,每日輾轉於飢餓與死亡的邊緣。這等人對於譚青山來說,就是最理想的兵源。
亂世之中,多有亡命之徒。在飢餓與死亡的威脅下,人的膽量成倍增長,譚青山手上有些錢財又有氣力,更有股常人不具備的狠辣。沒廢多少氣力,便拉攏了一批人馬。
這些人有男有女,來自於不同地方,口音南腔北調。譚青山有意識地這樣安排,就是爲了迷惑別人,讓人無法猜出他們的來歷。
這幫嘍囉來自難民,基本都已形同殍鬼。譚青山給了他們飽飯吃,又給了他們衣服穿,更給了他們一個發財致富的希望,這些人便甘願爲虎作倀。
譚青山主要的發財之路總結起來,便是綁架、殺人、勒索錢財。
他出手向來不留活口,肉票到手立刻就要處死。按他的說法,絕不能浪費糧食養活這些人給自己留後患。團體裡幾個女人,都是爲了掩護行動所招募。或是慈眉善目適合去誘拐孩子,或是扮成流鶯招攬那些打野雞的尋芳客,隨後動手殺人。
他的嘍囉成分複雜,交際圈子便也格外廣闊,動手的目標便是這些人身邊熟悉的人,乃至自己的東家、鄰居或是同事。這些目標未必都富裕,一頓飽飯,或許是一件新衣服,都會導致他們成爲罪犯的目標。
被害的人裡,一些小商人、店鋪的東家、跑街的活計或是某個洋行、貿易公司的職員,還有幾個上學的孩子。他們未必比歹徒富裕多少,只不過在譚青山看來,這些人有錢上學識字,必是不捱餓的,凡是不捱餓便是該死的由頭。
還有一些人是和譚青山等人一樣的窮人,他們被殺跟錢財無關,只是單純的投名狀。譚青山的野心很大,他羨慕的偶像乃是水滸傳裡的宋江,不止一次說過,要建一個小梁山。
是以在團伙後期,他便學着水泊梁山的路數,新入夥的嘍囉必須找一個人來殺,證明自己入夥的決心。
有不少無辜者,就是這麼丟了性命。到死的時候都沒想明白,自己一個普通百姓,怎麼就會被強盜盯上。
肉票被殺之後,索取贖金如故。不管是否收到贖金,都再不與受害人聯絡。有些時候還會故意給事主造成一種自己不乖乖付錢,才導致家人遇害的錯覺。
譚青山這種行事方式,除了斷絕手下退路之外,另一個目的便是立威。他對於天津時下江湖的規矩不買賬,對嘍囉說過:自己是立規矩的人,不是守規矩的人。殺這些肉票也是讓天津的百姓知道,自己要錢就乖乖拿錢,不要想用規矩之類的玩意來約束自己。
他前後殺的人不下三十個,開始是扔進海河,後來便租房子埋葬。固然是因爲海河浮屍影響太大,擔心招來官方注意,也是譚青山自己的一個想法。
要把這些死屍作爲戰利品蒐集起來,以後給自己手下的人看,證明自己的豐功偉績,震懾他們不要想着吃裡扒外的逃跑。
像他這種綁架方法,得到贖金的概率是一半一半。好在這些嘍囉本身日子就極艱難,只要獲得一口飽飯就夠了,倒也不需要太多錢財支撐。光是肉票身上的衣服或是飾物就足以支撐幾天。
可是隨着手下的嘍囉漸多,單純指望這種小打小鬧漫無目的的綁架,已經難以支撐。譚青山本人野心也越來越大,不滿足只殺害幾條人命,勒索些小錢,想要做幾件大案,給自己積攢名聲。
他僞裝富商勾引雲麗英,最早是貪圖其皮相,後來便是希望借雲麗英的身份爲自己做魚餌,引誘富貴人家的浪蕩子或是天津有名有姓的大老闆入局。這等人只要綁了一個,便是一大筆進項,在江湖上也可以揚名立萬。
不過這話關係重大,他一時沒好說出來。畢家請客的消息,便是在此時傳到了他的耳朵。
畢家從登瀛樓找廚子,又從吉慶班定戲,在兩處地方早有耳目的譚青山自然也就知道了消息。他並不知道請的何許人也,但是能讓畢家如此在意的必是個財東,當時便動了心思。
隨後與雲麗英的爭吵以及雲麗英突然“塌鍾”的事,那些嘍囉就不清楚,但是寧立言大概可以猜測出真相。必是譚青山要雲麗英犧牲色相勾引這個財東入局,自己動手勒索。
雲麗英當時應該已經知道了這個團伙不少秘密,又被譚青山嚇住。不敢隨便退出,但也不願意助紂爲虐,就只好用這種辦法想要拖延。不想譚青山行事果斷,已經扮成了短工混進畢家。
他不知道巖倉的根底,又看到他撒的那些老頭票,把他當成了公子哥。他先是藉故離開,隨後又在外面監視,想找機會動手。巖倉又酒意上涌的出來,隨便就要叫洋車,這等於是把性命送到譚青山手上。
直到動手時,巖倉的日本話,才漏了底細。不過那個時候,已經沒有反悔餘地,只能一條道跑到黑。
從死屍身上找到的除了大把鈔票,還有一支南部十四式手槍,更證明這次踢到了鐵板。隨後雲麗英藉此事威脅譚青山與自己私奔,便是自尋死路。
“如果譚青山不曾落網,他還想要做幾件大案。他是個天生的罪犯、冒險家、瘋子。不但沒因爲自己闖禍而恐懼,相反因爲殺了日本人而沾沾自喜,認爲連日本人都結果了,便什麼人都不放在眼裡。放火燒我的房子,便是個例子。他認爲做強盜的沒必要怕警察,相反,應該讓警察懼怕自己。只要燒死我,後面接手的人便得爲自己身家性命考慮,不敢下力氣抓捕他們,這些人便可以逍遙法外,橫行霸道。說到底他們就不懂得什麼叫規矩,也不敬畏秩序,靠着自己的蠻力橫衝直撞。可以得意於一時,但是最終的下場肯定不會好。不過這種瘋子往往破壞力驚人,這次不抓住他,說不定這幫人會殺進租界裡。好在,現在一切都結束了。”
露絲雅臉上不動聲色,依舊是個聽故事的樣子,直到此時才輕輕拍起了掌。“非常出色的故事,我很喜歡。現在我終於明白,是誰破壞了我們的交易。”她的語氣平和,
“在寧先生看來導致這個悲劇的原因是因爲他們不守秩序?我倒是覺得,正是這座城市的規則導致了悲劇的發生。恕我直言,天津的風氣整體偏向於保守,就連碼頭上的工人都要分成幫派,沒有同鄉引薦熟人擔保,這種最低級的工作都無法從事。工廠裡的工人絕大多數都來自同鄉推薦,自己找工作的人,很難得到聘用。難民走投無路,就只能冒險。是這個城市把無辜的民衆推向了罪犯深淵。”
寧立言一笑,“哦?露絲雅女士似乎讀過某位德國名人的作品?”
“我父親曾經建立過一個大型農莊,想要實現那種理想天堂,並因此破產。他留給我的遺產,便是哪些書籍。現在你所看到的一切,都來自源自我的勤勞。”
“您真是我見過的商人裡,最出色的一個。”寧立言適當地恭維。隨後道:“夫人說得因素確實也是一方面,但是他們不懂得遵守秩序,不敬畏規則,這一點與這座城市無關。天津是一座重視規則,遵守秩序的城市,也正因爲這一點,這裡才能成爲一座繁榮而且富有活力的商業之城。如果失去秩序約束,對於商人來說,就是一場噩夢。所以,把他們繩之以法,不單是爲了平息日本人的怒火,也是爲了整個城市考慮。”
“這一點我深表贊同。”
“除此以外,夫人想必也意識到,這些看似不起眼的小人物,也會給你們的生意帶來何等影響。如今的城市已經不是當初可比,小看任意一人,都會給你帶來不可估量的損失。最後,幫你們完成交易的,也不是那些大人物,而是我們這些陰溝老鼠。”
露絲雅苦笑道:“您可真是個執拗的小夥子。既然如此,那就請原諒我的暫時離開,我去打幾個電話,過一會通知您結果。”
“我靜候佳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