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來的路上,蕭鵬舉便向宗政恪交待過,她即將住進暢春院。徐氏便立刻描繪了一番暢春院的佈局景色。
這座大院子左右四進深前後八進深,全部房舍加起來二百六十六間,足夠三百人寬裕的居住。內中諸般裝潢、擺設,不要說宗政家在魚巖府的別院,便是清河大長公主府比起它來也略有不及。而暢春院,還不是壽春園裡最大最好的院落。
院裡花木扶疏,高低錯落有致。即便是夜間,也有不少名品奇花競相盛放。這兒也都掛着各色珍貴材質的宮燈,星星點點連綿成線,與滿天星斗爭輝。宮燈裡面點燃的火燭不是平常物事,隨着燃燒能散發出幽幽清香,有靜氣寧神助人安眠的作用。
蕭鵬舉安排宗政恪在此處起居,一來考慮到離西妃湖女學很近;二來,這裡已經是上等院落裡離北園門最近的所在,方便宗政恪和她的奴僕出入園子;最重要的原因是,暢春院是宗政恪的母親蕭聞櫻的住處,當年宗政恪隨父母回雲杭省親,住的也是這裡。
宗政恪對暢春院實在沒什麼印象,對於住處她根本不挑剔,所以沒意見。她向來隨遇而安,高樓廣廈不拒絕,草屋茅舍也能處之泰然。
但徐氏,腳一落在暢春院大門前五層的青石磚臺階上,能夠看見大開的門扉裡影影綽綽的景像,便實在控制不住既激動又悲傷的心情,捂着嘴巴低泣出聲。
同爲蕭家下人出身的蕭全忠也微紅了眼眶,他在這座院子裡待了二十多年,直到成爲蕭聞櫻的陪房離開。而他的爹蕭福,當年是暢春院的執事,他的娘也是內院舉足輕重的管事嬤嬤。如今,一家三口,只剩下他一個人。此時重回舊地,他怎能不傷心?
蕭鵬舉倒是善解人意,並未催促衆人立時進院子。裴君紹也從馬車下來。慢慢拾階而上,站到大門口觀察院內景象。他的目光忽然緊縮,臉色微變,脣角抿得鐵緊。
目光所及。燈火輝煌處,一座白玉添彩大影壁纖毫畢見。這座影壁,底座刻着山巒河流,壁面之上刻着九鳳逐日圖。這九隻鳳凰,翅膀遮天蔽日。羽毛五彩流光,正在競相追逐一輪堂煌明日。
九鳳逐日圖,是大昭帝國皇家建築和器具之上最爲常見的圖案。裴君紹早知兩蕭心存異心,卻沒料到如今這份異心,他們已經不再掩飾。
——他記得清楚,幾年前他來過壽春園,看見過的影壁不是這般圖案。卻不知,是隻有這一處改了,還是別處的影壁也一併都改了。
蕭鵬舉注意到了裴君紹的神情變化,對此只是挑了挑眉。他與裴君紹是至交好友這不假。也知道對方對本家多有微詞,可那有如何?人的出身,是世間唯一無法改變的事實。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絕不可能變成真的。
片刻後,蕭鵬舉看向宗政恪,含笑道:“恪妹妹,這座院子裡的下人,基本上都是姑母曾經使喚過的老人兒,已經空出了內院和外院的大管事。你自己安排人就是。徜若有下人你用得不稱心,或貶或罰,你自己做主,只需事後派人支會北園的劉大執事即可。”
宗政恪默默點頭。對蕭鵬舉道:“表哥,你也快些去安置吧。徐姑姑和全忠叔對這兒都極熟悉,自然會爲我安排好一切。”
徐氏便福身下去,問宗政恪道:“姑娘,您的起居之處應該是在凝春堂。不如奴婢帶兩個人先走一步,去瞧瞧一切妥當了沒有?”
宗政恪卻搖搖頭。笑道:“姑姑儘管放心,裡頭必定都是妥當的。咱們一道走就是。”
“多謝恪妹妹相信我,你住得舒心就好。”蕭鵬舉露齒朗笑,長舒了一口氣,狀似輕鬆地道,“把你接到這兒,我的任務就算完成了一大半。明兒我便去向祖父和祖母稟告,兩位老人家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你來,應該很快就會見你。但老太君那兒,恐怕還要等等。你別多心,便是祖父要見老太君,也不是立等就行的。”
宗政恪莞爾,頷首道:“表哥多慮了,我靜等表哥的消息就是。另外,藤姨和筱表姐那邊,如果都安置好了,也請表哥給我遞個信兒。”
嚴莊主夫婦和筱崇輝兄妹,早在船至雲杭府時就各自下船離開。即便宗政恪不提,蕭鵬舉也會去探聽消息,他便笑道:“放心!”
最後,宗政恪對裴君紹道:“你身子不好,好生歇幾天。”
裴君紹微笑點頭,也叮囑道:“你養養精神,過兩天若是得閒,我願陪你去外面逛逛,瞧瞧此地的風物。”
宗政恪當然應了。這時,蕭全忠已經招呼人趕來數輛馬車。蕭鵬舉與裴君紹目送宗政恪上了一輛馬車,她的僕從也跟着一併走了,這才也下了臺階乘車離開。
暢春園緊閉了十年的大門,開啓不過幾個時辰,又再度關上。但這回,它迎來了新的主人。它的空氣裡,似乎都添了許多不一般的味道。
一路向內院行去,宗政恪不管不問,任由車輛帶着自己駛向陌生的所在。徐氏也穩住了心情,見自家姑娘微闔眼簾,便也不出聲,只管想些她自己的心事——她的老子娘和兩個兄弟,也不知如何了。
當年徐氏在婆家遭罪,家人曾經爲她出過頭。但她不想成爲家人一輩子的拖累,便執意要去魚巖府照顧宗政恪。卻沒想到,她的生活,竟然與她曾經的想像截然不同。姑娘要做什麼,她沒有置喙的權力。她只知道,姑娘活,她活。
不知爹孃兄弟過得好不好,有沒有更進一步?徐氏主動提出去照顧宗政恪,是義僕之舉,得到了主子們的讚賞。她的父母家人都因此而受益,當年就各有升賞。可是十年過去,時移事易,久未聯繫……
“姑姑,放心。”聽見這聲音,徐氏微驚。擡眼瞧過去,她看見方纔還似打盹的姑娘正凝視自己。